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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市报:穆尔西:从总统到死囚
发布时间: 2015-06-07 浏览次数: 67

4月,埃及法庭宣布判处被废黜的前总统穆尔西死刑。16日,他将得知这一判决是否会被推翻。作为埃及第一位民选总统,穆尔西的命运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发生了如此戏剧化的转变,故事要从2011年说起。

在鎏金壁炉台、流苏装饰窗帘、西装革履的随从包围下,穆罕默德·穆尔西完全不像一个即将被推翻的总统。他的讲话头头是道。那是2013629日,就在被大肆宣传的民众游行前一天,埃及军队正是以此次示威为借口将穆尔西赶下总统宝座。当时他曾被问到是否信任军队,穆尔西的回答只有一个词:“绝对”。“他们现在很忙碌,”他后来又补充说,“忙着军队内部的事务。”

但显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忙——这是穆尔西作为总统最后一次接受采访。两天后,军队指挥官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向穆尔西下达最后通牒,要求他离任。又过了两天,73日,塞西下令将其逮捕。从那以后的23个月,穆尔西一直被关在监狱里,面临的指控越来越多,从间谍罪到煽动罪五花八门,显然,他的继任者希望确保他再也无法享受自由的味道。与此同时,塞西取而代之成了埃及总统,发起了一场大清洗,数万名不同政见者被捕,上千人被杀。其中大部分人曾是穆尔西的穆斯林兄弟会的支持者——上周穆兄会发起反击,号召支持者反抗,几乎等于煽动暴动。

上月,穆尔西在第二次接受审判时被初步判决死刑,接下来,法庭将裁决是否维持原判。如果维持原判,穆尔西还可以提起上诉,这个过程可能持续好多年。埃及政府是否会执行如此具有煽动性的判决还是一个疑问。

但是,假如死刑判决最终确认,穆尔西将成为2006年以来继萨达姆·侯赛因之后又一个被处决的前总统。对于一个3年前通过自由选举成为埃及首位民选总统的人而言,这显然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命运。

穆尔西到底是如何堕入今天的低谷,具体答案取决于你询问的对象。他的支持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认为,2011年前总统穆巴拉克垮台后,他的势力几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因此从穆尔西一当选就开始受到前政权势力的迫害。

“斗争非常明显,”穆兄会官员艾哈迈德·胡非上周接受采访时告诉我说。胡非是和穆尔西一起被暂时宣判死刑的100多人之一。他们的罪名包括与巴勒斯坦恐怖组织哈马斯勾结,在2011年民众暴乱期间借机越狱。胡非也在逃亡之中。他补充说,“在号召自由、社会公平和人的尊严的革命支持者和统治埃及长达几十年的政权之间,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但穆尔西在那场革命中最初的同党们,左派、自由派和中间派,最终也加入了穆巴拉克的同盟,呼吁穆尔西下台,他们又有完全不同的说法。他们争辩说,穆尔西没有和其他派系建立有效的合作关系,相反,他很快地与他们疏远,只代表穆兄会的利益。“穆兄会在政治方面有些愚蠢,”穆兄会前重要成员,2011年大选中穆尔西的竞选对手,一度被认为有望赢得选举的阿卜杜勒·穆奈姆·阿布福图说,“他们以为仅仅依靠自己的组织就可以躲过穆巴拉克同盟们的阴谋。他们很自负。但在任何革命之后要想获得保护,唯一的依靠只有革命的主人:人民。”

20126月,在赢得选举当天,穆尔西似乎还知道要维持表象。他站在开罗解放广场上,解开了自己的上衣,这是一个象征性但又有些笨拙的姿态。他的目的是想要让人们看到他没有穿防弹背心——作为人民的代表,他并不害怕他们。

宪法纠纷

然而,决定其命运的事件发生在一个月后的201211月。试图快速通过一部带有严重宗教倾向的宪法,穆尔西赋予了自己完全的执行权,允许总统越过司法程序,在没有经过进一步的辩论的情况下直接将宪法交给公众投票。这一决定在穆兄会的支持者和左派及自由派支持者之间引发了致命的街头战斗。10天之内,穆尔西不得不撤销自己的决定。但那些曾经持观望态度的人已经无法挽回了。穆尔西本人在其最后一次接受采访时也承认,那是一次严重的错误:这原来不是我们的目的,但它向社会传达了一些错误的信息。

2011年后崛起的自由派埃及社会民主党领导及代言人穆罕默德·阿布尔·加尔说,正是在那个时刻,他意识到穆尔西的统治无法长久。就在穆尔西决定通过法令执行统治前一天,阿布·加尔和其他政治领导人与总统进行了长达5个小时的谈话,因为新宪法的起草陷入了僵局,他们试图拿出一个解决方案。

阿布·加尔回忆说,此次谈话似乎颇有成效,双方都做出了妥协,穆尔西似乎很满意。“他说:我认为我们已经迈出了非常重要的一步,我们要拯救宪法,找到妥协办法,解决埃及面临的这个大问题。”

按照阿布·加尔的讲述,穆尔西承诺第二天与反对派再次会面,讨论交易最后事宜。然而,他却未能兑现承诺。相反,阿布·加尔说,“第二天,紧急法令突然从天而降。显然是向我们表明,他(穆尔西)并不能决定任何事情。他只能向他的穆兄会头脑们提出建议,然而他得到的答复是:‘闭嘴。去颁布这道法令。’从那之后,我们多次被邀请和穆尔西会面,但我们都拒绝了。”

穆兄会的描述则截然不同。在他们看来,强行通过宪法是他们唯一的选择,由于阿布·加尔等世俗派政客们拒绝妥协,僵持数月后,这是唯一合理的回应。他们声称,每一次加快埃及民主转型和达成社会共识的尝试都遭到敌对机构和幼稚自由派政客的阻挠。反对派拒绝和穆尔西的内阁合作。“这就是当时的形势,”穆尔西接受我们采访时说。当被问到为什么没有任命其他党派和政治背景的人担任内阁部长。他说,“我们提出了邀请,但他们拒绝了。”就在穆尔西当选前几天,埃及最高法院解散了穆兄会领导的国会下院,这一举动导致了穆兄会后来的“碉堡”心理。

这一决定迫使穆尔西在没有议会权力基础的情况下实施统治——他认为是阴暗的势力集团刻意制造了这一局面来阻挠他办成任何事情。然后,在宪法灾难前几天,他担心相似的事情即将发生:最高法院的再次干预将会让宪法起草委员会的努力前功尽弃,让一切进程退回原点。穆兄会的逻辑认为,没有宪法就没有新的议会,没有议会,埃及就会陷入过渡僵局。

然而,无论意图是什么,穆尔西的决定近乎独裁,意味着随着其总统任期的持续,埃及的分歧将更加严重。他的反对者感到再与之合作毫无意义。另一方面,穆尔西也放弃了尝试——革命后的每一次选举中,穆兄会都大获全胜,这一事实让他们错误地以为自己是不可战胜的。但是,到5月末,他们应该感到担忧了,此时,相当一部分的埃及民众已经开始采取行动反对穆兄会。

穆兄会的顽抗

更加重要的是,这些人不仅包括预料中的反对派——比如阿布·加尔。一个新的“反抗”(Tamarod)团体抓住了民众的心理,吸引了数百万计的埃及人,其中包括很多曾经投票支持穆尔西的选民,在要求提前举行大选的**书上签名。感到时机来临,控制着媒体的商界精英们启动了全面“斩首”策略。随着6月即将结束,报纸、电视不断地将穆尔西和穆兄会描绘成恐怖分子,将埃及深刻的经济问题和燃料短缺问题全部归罪到他们的头上。穆尔西从前的盟友阿布福图也支持提前举行大选并发动反穆尔西示威。但他同时也强调,这些抗议活动被“污蔑总统和革命的运动劫持,试图让民众认为革命没有带来任何的稳定和安全。”

到底谁是因谁是果现在还无从判断。但就在日益接近歇斯底里的国家争论期间,军队也开始在幕后采取行动。高层将领之间被泄露的对话录音显示,军队在海湾王国的支持下,可能帮助资助了反穆尔西的草根“反抗”运动。623日,军队领导召集了几名西方大使,暗示他们正在考虑出手干预。

然而,在那时穆尔西的被捕及至他的死刑依然未成定局。629日,由于要和塞西谈判,穆尔西推迟了接受我们的采访。在那时,骰子可能已经抛下,但尚未落定。甚至在630日后,数百万人参加了反对穆尔西的抗议活动,谈判依然在继续。在幕后,穆尔西的部分反对者表示,虽然他们坚持要求总统下台,但他们同样表示对穆兄会的继续参政持开明的态度。甚至到了73日,一名知情者还表示,穆兄会的议会领导萨德·卡塔特尼还被邀请参加关于举行新大选的电视会议,这一象征性的举动表明反对派没有让穆兄会彻底靠边站的打算。

然而,秉持其一贯风格,穆兄会拒绝妥协。在最后两周,阿布·加尔等人一度担心穆尔西可能做出某种和解的姿态,以避免公众愤怒。“我以为,穆尔西至少会稍微明智一点,做出一点积极的表态,”阿布·加尔说,“但显然,穆尔西并无真正的权力。一点都没有。掌握大权的是Maktab Irshad(穆兄会的管理委员会)……他们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失去民众支持。他们没有看清任何现实。”

72日,穆尔西的盟友们说,他确实做出了一些让步——但是已经太迟了。73日,穆尔西和他最亲密的顾问们一同被捕。由此开始了对穆兄会的镇压,一直持续至今。

穆兄会声称,之后发生的事情——屠杀、集体逮捕、穆尔西的死亡判决——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他们完全没有机会实现体面的退场。他们指出,在短短几天之内,79日,在开罗西部的共和卫队俱乐部外,军方和警察已经击毙了超过50名支持穆尔西的示威者。和穆尔西一同被判处死刑的穆兄会官员艾哈迈德·胡非说:“从共和卫队俱乐部外的屠杀开始,已经非常明显,这一切都是一场依然没有结束的表演的组成部分。”

军队重返舞台

然而,像埃及所有的事件一样,永远没有一种简单的真相。军队推翻了穆尔西,然后开始镇压不同的声音——包括穆兄会和其他世俗的政治派别。但在穆尔西被废黜几周后,给军队重返政治舞台提供了掩护的温和派依然保留了一些影响力。最高法院领袖被任命为代理总统。埃及的自由派领袖穆罕默德·巴拉迪被任命为副总统,并获准提名自由民主党的经济学教授哈奇姆·贝布拉维担任总理。7月的大部分时间,巴拉迪和欧盟的一个代表团一直在与穆兄会谈判,试图说服他们在强硬派武力干预之前,解散位于埃及东部拉巴地区的示威营地。

8月的拉巴屠杀——军方士兵射杀了超过800名支持穆尔西的抗议者——一开始并非必然结局。穆尔西的被捕和死刑也并非一开始就注定。7月中,埃及军队一名将军还告诉我,他的命运尚未被决定,一旦国家局势稳定下来,他甚至可能获释。但穆兄会支持者们在街头停留的时间越长,军方的措辞就变得越强硬,全面镇压的几率随之增加。他们的拒绝妥协让新政府感到越来越尴尬,恰好为其中的强硬派提供了弹药。时任代理总理的哈奇姆·贝布拉维去年在接受采访时对我说:“民众的愤怒在累积:面对街头公然的藐视,你们要如何让我们相信,你们带来了和平与安全,要如何才能继续袖手旁观?”

此时,塞西还不是国家的正式领导人——但贝布拉维暗示,他在政府中的话语权日益增加。“塞西将军和军队在630日的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贝布拉维说,“这一点毫无疑问。在当时他的支持率非常高。现在依然如此。他是军队首脑,而军队是埃及最有组织最稳固的机构。这些就是现实。这就好比体育比赛,我的对手是最优秀的足球选手,显然他的支持者会比我多。这就是现实。”在穆尔西下台后,决定其命运的时刻或许就出现在624日。那一天,塞西发表演说,权力的天平开始偏向强硬派。由于穆兄会对巴拉迪妥协的呼吁不屑一顾,拒绝离开街头,作为回应,塞西呼吁穆兄会的反对派回到解放广场,以行动赋予他打击恐怖主义的权力。这是一次露骨的举动,明目张胆地绕过巴拉迪等主张和平的温和派,得到了铲除穆兄会并实现个人政治野心的民众授权。

“我深感震惊,”当时担任巴拉迪政治联盟发言人的卡利德·达胡德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斋月,我那天起得很晚,然后看到一身军装戴着墨镜的塞西出现在电视上,发表了一通非常强硬的演说,我当时就想:‘这是要干什么?要什么授权?你只是个国防部长。’”

然而,两天后,事实说明,众多的埃及人并没有和达胡德一样的忧虑:数百万人响应塞西的呼吁,涌上街头。同一天,检察官开始对穆尔西提起指控,罪名是2011年从监狱逃跑——在他竞选总统时,这项罪名被检察官们选择性忽略,现在却可能将他送上绞刑架。当天晚上,警察枪杀了80多名穆兄会抗议者。三周后,军队士兵闯入拉巴营地,屠杀超过800人。

穆尔西离开监狱的希望从此彻底终结,629日他表达的对军队的信任已经成为讽刺。然而,他至少说对了一件事:那个周六,他坐在一把镶金边的扶手椅上说,“这是非常艰难的一年,我认为,未来的一年同样非常艰难。”

(作者:Patrick Kingsley;原载:TheGuardian;编译:宇)

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