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在6000年前的中东,石油就被用于防水船,但正式开采石油仍只是近代的事情。过度捕捞导致鲸脂短缺后,石油因为可以制造煤油而成为人类照明的最主要原料。宾夕法尼亚石油工人大罢工后,第一批原油价格为18美元/桶(折合现价约为450美元/桶),但大规模的需求很快引爆生产热情,油价迅速下降。
引爆这种需求的人是丘吉尔(WinstonChurchill)。1911年,丘吉尔被任命为英国第一海军大臣,精力充沛且才能卓越的他很快开始着手对帝国明珠-皇家海军进行现代化改造。他宣布,改造后的舰队应该把燃料从煤替换成石油。当时的丘吉尔意识到,每磅石油产生的热量大约是煤的两倍,于是他倡导能源切换以使英国的军舰行驶得更远更快,从而有助于维护英国庞大的殖民体系。
这个决定至少在两个层面上影响了后来价值超过两万亿美元的石油产业。首先,它让石油成为所有交通工具共同的能量来源,这直接赋予了产油国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全球经济演进的特权;其次,它让世界各国围绕石油产地的争夺变成了常态,因为英国即便在发现北海油气田后也没法实现能源独立,曾经可以实现能源独立的美国则迫切需要借助石油维护美元价值并控制全球经济,至于其他国家——不论是德国、日本还是其他欧洲国家,都大抵如此。
在需求的另一端,沙特阿拉伯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沙特占到海湾六国石油储量、产量与出口量的50%以上,其可开采储量按照现有产能还可供开采70年以上。同时,世界上真正具有有效剩余产能的产油国也只有沙特阿拉伯,这个国家常年保持着每天200万桶以上的剩余产能用以应对市场不稳定,沙特阿拉伯也愿意为维持石油市场的稳定做出牺牲:每当OPEC需要各成员国减产以维持油价时,沙特阿拉伯总是“自愿”承担最大的减产份额。
这又赋予了沙特阿拉伯在全球治理中的一种不对称权力。现在,最能反映全球大宗商品价格与宏观经济变动情况的CRB指数所选取的20种大宗敏感商品中,石油的权重占到了23%,沙特阿拉伯因此完全可以让世界倾听自己的声音。同时,石油也构成了沙特阿拉伯的经济命脉,沙特阿拉伯必须想尽办法延续这条命脉——这构成了石油市场最近两年的主题。
沙特阿拉伯的困惑
在意识到中国的石油需求增速正在迅速放缓后,沙特阿拉伯几乎陷入了某种恐慌之中
直到1970年,美国还是一个石油自给自足的国家。但此后,美国在能源领域变得越来越脆弱。1967年,欧佩克推出石油禁运措施对美国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六年后,欧佩克推出的第二轮禁运措施却让美国石油价格翻了四倍,大规模恐慌随之爆发,电视上不断播放人们在加油站大打出手的画面,国务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甚至暗示不排除使用武力来确保石油供应,沙特阿拉伯则强硬地回应威胁——“一旦国家遭遇入侵,他们就会炸掉油田和输油管道”。
两个国家因为石油被更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石油危机后,美国在海湾地区的贸易年增长率达到35%,“除东欧外,美国与任何一个地区的贸易增速都没有达到过这个程度”。1970年时,与中东的贸易额只占美国对外贸易比重的1.9%;到1980年,这一数字已经提升到7%。
即便如此,“能源独立”还是成为美国的核心诉求之一,它大概是尼克松(Richard Nixon)、卡特(JimmyCarter)和里根(Ronald Reagan)三届总统惟一相同的政治理想,随后甚至成为了可以跨越所有政治界别的圣杯:小布什(George Walker Bush)在2007年签署了《能源独立和安全法案》,奥巴马自上任开始就不断鼓吹“让美国能源更独立”的口号。
页岩气革命让美国看到了实现这一梦想的希望,也让沙特阿拉伯感受到了阵阵寒意。在给沙特石油部长阿里·纳伊米(Ali Naimi)的信中,中东首富瓦利德王子称页岩气革命正让依赖石油的沙特阿拉伯面临危机。瓦利德说,页岩气革命让沙特拉伯的经济变得非常脆弱,“我们的国家正在面临危险,我们必须寻找更多的收入来源,因为我们几乎完全依靠石油。”
中国是对沙特极具意义的另一个重要市场。在多年与全球石油体系的博弈之后,中国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石油战略有两个巨大的短板:对中东石油的过度依赖和没有针对自身的国际石油管道。乌克兰危机为中国同时解决这两个问题提供了难得的机遇。但在中国和俄罗斯关系进一步增强的同时,沙特阿拉伯在全球石油市场的地位却面临着进一步下降的风险。
去年,在意识到中国的石油需求增速正在迅速放缓后,沙特阿拉伯几乎陷入了某种恐慌之中。在他们看来,尽管中国石油(601857,股吧)需求的增速仍然两倍于全球均值,但主要能源研究机构不断下调的中国石油需求预期让他们紧张。这些机构认为,风电和太阳能等新能源目前确实还无法与石油甚至是煤直接竞争,但如果新能源战略取得成功,交通工具向电动方向的转变就不可遏制,届时,石油对中国经济的价值就会迅速降低——这简直让沙特人不寒而栗。
沙特阿拉伯的经济学家甚至担心中国新领导层倡导的“经济新常态”会让沙特阿拉伯的经济发展面临更大的困境,“我们担心这些经济思想的提出意味着中国会放缓城镇化的脚步,会降低基础设施的建设需求,因为这意味着高资源密度的经济发展方式将在中国走向终结”。
这对纳伊米来说绝不是个好消息。过去五年时间中,这位在石油世界中举足轻重的石油部长已经向自己的朋友透露了无数次,他想结束这种已经过了几十年的生活,他希望能从巨大压力面前解脱出来,安享自己的晚年。但现在看来,纳伊米的退休计划可能得推迟了。
纳伊米的对策
如果说这位伟大的石油产业调控者有失误,那就是他忽视了技术创新的步伐
纳伊米1935年出生在沙特阿拉伯的东部油田附近。12岁时,他在回答沙特阿拉伯国家石油公司首席执行官——当时还是一位美国人——关于人生理想的提问时告诉对方:“如果可以,我希望坐上你的位置。”后来,无论在贝鲁特大学、里海大学还是斯坦福大学,这种信念一直伴随着纳伊米。在获得斯坦福大学地质学硕士学位后,他马上回到沙特阿拉伯进入了国家石油公司。1984年,纳伊米成为该公司历史上首位本土总裁。
以今天的视角观察,纳伊米简直就是为危机而生的。他就任国家石油公司总裁时,欧美正陷入经济萧条之中,油价也“跌跌不休”。从1981年到1986年,沙特阿拉伯将自己的石油产出从每天1000万桶削减到每天350万桶,并严格控制欧佩克其他成员国的产出,但油价仍然毫无起色,每桶原油的价格一度只有10美元。在纳伊米建议下,沙特阿拉伯王室集体公关,他们共同刺激了美国人对高耗油设备的偏好,SUV的盛行让沙特阿拉伯的经济转危为安。
几十年的石油行业经历让纳伊米非常清楚全球石油市场的秩序和各种潜在的规则。如果石油市场需要一个中央银行,他一定是这个中央银行行长最合适的人选。他知道怎样让欧佩克成员国为了共同的目标集体行动以避免这个全球最著名的卡特尔组织分崩离析,也知道如何根据各个地区的经济形势调整石油政策以避免自己和欧佩克其他成员国遭受长期损失。
1995年,纳伊米就任沙特阿拉伯石油部部长,事实上扮演起了石油世界中央银行行长的职务。仅仅两年后,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纳伊米第一时间召开会议,要求欧佩克各成员国马上扩大产出以压低石油价格,即便当时中国经济的腾飞改善了欧佩克成员国的外部环境。但纳伊米不在乎这个因素,他担心的是一旦亚洲经济陷入长期低迷,欧佩克将遭受更大损失。
同样的事情在随后几年中持续上演。2003年,纳伊米在第一时间警告小布什,如果要维持低廉的石油价格以保证美国经济的健康就不要入侵伊拉克。在美国入侵伊拉克之后,油价果然一路飙升直至2008年的147美元。在多次与美国官员沟通时,纳伊米告诉美国人:“现在的情况与几年前不同,石油领域的供给很稳定,是金融原因推动了油价的上涨。”
如果说这位伟大的石油产业调控者有失误,那就是他忽视了技术创新的步伐。在2009年的一次会谈上,纳伊米告诉到访的美国外交官:“我不担心所谓的新能源革命,因为全球对石油的需求正持续飙升,中国和印度尤其如此。”不过,仅仅几个月后,美国官员在发给能源部部长朱棣文的邮件中告诉对方:“沙特阿拉伯的领导层已经意识到了新能源革命的威力,他们已经开始思考后石油时代的国家命运,他们希望结束这个国家过于依赖石油的局面。”
痛苦的转型
“我们最终的目标是利用这个契机,找到帮助我们国家实现收入多样化的途径”
沙特阿拉伯一直希望能将全球经济尽可能低捆绑在石油上。早在2006年,当美国国务院向沙特阿拉伯提出要保证美国的“石油供应安全”计划时,沙特阿拉伯就针对性地提出希望美国能竭尽全力地保证沙特阿拉伯的“石油需求安全”。当时,沙特拉伯一直在担心全球大国迫于舆论压力签订的任何减排协议会从根本上动摇自己的经济命脉,他们希望美国人能扮演一个保障自身经济安全的重要角色。显然,美国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真的做到了。
纳伊米希望可以维持住这种趋势。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管理者,他清楚美国的“能源独立”将对地缘政治带来何种影响,也清楚中国的经济“新常态”对沙特阿拉伯的未来意味着什么,更清楚每次气候变化会议背后的博弈以及各方底牌,他需要这些信息来决定沙特阿拉伯在每个关键节点做出可以保证利益最大化的决策。但这次,形势变化有点太快了。
纳伊米认为,降价是目前最有效的措施,因为这能帮助沙特阿拉伯争取到解决复杂问题所需要的时间。在呈交给沙特阿拉伯石油部的报告中,著名经济学家穆罕默德·阿尔萨班(Mohammed al-Sabban)表示,让原油价格维持在60到70美元1桶将使石油需求峰值推迟五年到来,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大量目前依靠风险投资等金融手段支持的新能源企业破产。
为稳定油价,沙特阿拉伯甚至罕见地选择了使用武力,于今年3月开始对也门叛军胡塞武装进行猛烈的空袭。因为也门和吉布提间的不足40公里宽的曼德海峡是全球原油供应的要塞,但也门无法保证这里的安全。
对于资源依赖型国家,资源减价是痛苦的。在委内瑞拉,石油价格萎靡严重影响了财政健康,今年以来,这个国家一直为大规模的抗议和不断传来的负面经济消息所困扰;在俄罗斯,石油价格的暴跌使普京焦头烂额;在伊朗,政府没有能力筹措足够资金对民生进行补贴,油价暴跌严重影响了伊朗的经常账户平衡。
即便是在沙特阿拉伯这样一个拥有7000亿美元外汇储备的国家,油价下跌也是足够痛苦的。今年1月,刚刚继承王位的国王宣布将加大对教育和医疗的支出以平息民众日渐高涨的不满情绪;同时,沙特阿拉伯还必须维持必要的对外捐赠以保持适当的国际影响力。但现在,油价下跌让这些计划的实行变得困难:在油价整体尚可的2014年,沙特阿拉伯在时隔多年之后再度迎来赤字;2015年,低迷的油价预计将使其财政赤字达到390亿美元。
但沙特阿拉伯还是没法结束这种能源倾销,因为纳伊米还没有看到油价长期稳定的基础。“我不知道低油价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油价合适能够复苏,沙特阿拉伯只能继续等待。”纳伊米说:“我们最终的目标是利用这个契机,找到帮助我们国家实现收入多样化的途径。”
只不过,留给纳伊米和沙特阿拉伯的时间可能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充分。去年,美国总统奥巴马和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签署了两国关于减排问题的协议,这份协议标志着全球最大的两个石油需求国在共同告别化石能源依赖问题上迈出了关键一步;今年,中国又和俄罗斯签订了天然气供应合同,中国对沙特阿拉伯石油的需求进一步减弱了。
纳伊米因此接受了新国王的命令继续留在石油部长的位置上,他当然不希望这个国家刚刚建成的每天250万桶的产能在未来变成华丽的摆设。此外,他还接受了国王的建议,或者说是命令,在沙特阿拉伯建一所大学以保证这个国家拥有完成经济转型所需的现代化人才。
作为沙特阿拉伯精英中的精英,纳伊米当然清楚这些举措有点姗姗来迟,但他希望找到这个国家在新能源时代的发展哲学,这所规划中的大学将是一个不那么美丽却非常重要的开始。其实,在外界看来,纳伊米在新能源上的表现充满了理性的矛盾:从国家利益出发,他是新能源革命的藐视者和抵制者,并多次在公开场合质疑新能源革命的能量和未来;但在内心深处,他又是新能源革命的支持者,他甚至已经在自家房顶上安装了太阳能发电装置。
真正阻碍某些远大理想实现的可能是沙特阿拉伯王室。不久前,纳伊米将美国能源革命的最主要推动者朱棣文邀请到了沙特阿拉伯。作为礼节和对这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的尊重,新国王接见了朱棣文。一开始,谈话充满新意,“朱棣文先生,您能告诉我如何建设一所伟大的大学吗?”在朱棣文简单给出自己的建议并感叹了人类在上帝面前的渺小之后,新国王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那么,我们怎样才能获得世界上所有的石油呢?”
(记者:章琦)
来源:环球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