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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力:中国需重塑对外话语体系
发布时间: 2015-06-29 浏览次数: 3625

各国在对外交往中常常会形成一套相对固定的话语体系,尤其是拥有自己的核心话语。对外话语不仅体现一国的外交政策,更承载了一国对外沟通的基本态度和价值。中国的对外话语体系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并在不同时期塑造出一些人们现在耳熟能详核心话语,如建国初期的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始于1950年代中期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以及改革开放初期确定的韬光养晦、有所作为

有证据表明,中国政府正在把不要对抗要合作、利己的同时也利人当作处理对外关系的首要信念(primary doctrine),并且,政府各部门都尝试用外界能够理解的语言来阐述这一信念,譬如,中央政府把合作共赢确定为新型国际关系的核心。又如,国家发改委、商务部与外交部在联合颁布的一带一路《愿景与行动》中提出,要坚持共商、共建、共享原则,积极推进沿线国家发展战略的相互对接。海军司令在谈及南海岛礁建设这样高度政治化的议题时,也指出这种建设有助于提高在这一海区……的公共产品服务能力。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

但是,面对主动走出去的诉求,中国的对外话语体系还存在一些不足,比较突出的是:军事色彩过于浓烈,重视大原则阐述而不够重视具体问题应对,核心话语缺乏稳定性。

排头兵桥头堡军事色彩浓烈的词汇不宜再用

一些中央部门与地方政府,喜欢使用排头兵桥头堡主力军等军事术语,觉得这些词形象、有力、简洁、易懂。在中国大陆的语境下,这些词确实具有上述效果,也很少有人会把这些词与打仗联系在一起。但是,在对外关系中使用这些词汇,就容易产生歧义,尤其是在边疆地区对外关系中使用。

体量巨大的中国的快速崛起,本就容易引发周边中小国家的种种疑虑,为此而高度关注中国的一举一动。而当边疆与沿海省份说自己的发展目标是成为通往印度洋的桥头堡、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的主力军、推进海上丝绸之路建设的排头兵时,这些词汇所蕴含的强烈军事色彩,则更容易使得有的周边国家会联想到历史上与中国发生的冲突,有的则会猜测中国的规划是否具有潜在的军事含义,也有国家会认为这暗示了中国的扩张倾向。

们或许会想:中国一直说要睦邻安邻富邻,要以邻为伴与邻为善,要亲诚惠容,而中国语言文化又高度发达,完全可以找出一些中立、友善、平和的词汇,来表述这些涉及国家间关系的规划、战略、倡议。坚持使用这些军事术语,往重了说,或让这些国家以为中国有敌对思维;往轻了说,或让人认为中国不重视周边中小国家的感受,刻意使用这些不符合合作共赢、不搞对抗外交思维的词汇。

军事行为追求的是单赢结果,军事术语通常体现对抗性思维。依据中国的言为心声说,使用军事术语引发上述非意料中的解读并不奇怪。而且,语言在反映现实、展示思维的同时,还有塑造人的思维的一面。这就更让周边国家心怀忐忑了。

如果说,一带一路带来的各种项目是从有形的方面开放周边国家的交流,恰当的话语则从无形的方面沟通这些国家人民的心灵。于是,用其他国家听得懂、听得进去的话语讲中国的故事和诉求,就成了迫切的需求。化解疑虑、增进互信,既需要实际行动,也需要大量的沟通。沟通需要换位思考,包括用对方熟悉的语言形式。为此,有必要在对外交往中使用比较中性的词汇,避免使用军事色彩浓烈的词汇。

外,中国应该以此为契机,构建人文色彩的对外话语体系。语言是现实的折射,但具有滞后性。就中国的情况而言,比较明显的一点是:革命时代,革命家治国,战争和革命化的话语不但在政治生活中被应用,甚至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但过渡到和平建设时期后,官方的对内对外政策话语体系就应该回归常态,对于社会的治理,更多地应该基于人性化的考虑。用人文化的话语已经成为了全球各个国家的普遍趋势。中国政府已经做出了一些努力,如领导人用受访国家的语言问好、引用当地的民言民谣,这在拉近与当地人的心理距离上效果显著。但是否能塑造自己坚信并且对其他国家也有吸引力的对外人文话语体系,则事关一带一路实施的效果,因而中国政府与学者需要共同应对,早日拿出解决方案。

不应再重视大原则而忽略具体措施

中国在过去的对外交往中,喜欢提出一些比较宏大的概念与原则,但往往缺少具体措施与步骤去加以落实,有时候对自身的身份与利益变化缺乏敏感性。

比如,2005年中国提出建设和谐世界的主张,没有人会反对这种说法,但要如何平衡建设和谐世界捍卫国家利益的关系?涉及到具体议题,如领土与海洋争端,周边国家会问:中国声称对那些岛礁与附近海域拥有无可争议的主权,那如何实现和谐世界?此外,中国常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那么,在南海问题上中国是否有必要调整立场以改变支持国家不多的局面?如果中国认为南海问题适用的是真理有时候在少数人手中原则,那么,中国是否有必要清晰化自己的权利主张,以便向周边国家昭示,自己确实是掌握着真理的少数?

还有,研究表明,中国提出与美国建立新型大国关系以来,美国政府高级官员很少使用这个词汇,这固然有美国不愿意承认中国已经拥有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原因,另外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则是,美国认为,中国提出的几项原则,需要通过一个个具体议题来落实,因而他们提出了一些议题。操作中却发现,其中有的获得了中国的响应,如制裁朝鲜与伊朗;有的获得了部分响应,如知识产权保护;有的则没有,如网络安全领域的合作、斯诺登事件的处理。

国为什么喜欢提出一些比较宏大的外交原则与概念?原因或许在于,以儒道阴阳为代表的中华文明,偏好从整体视角认识世界,这与基于个体主义的基督教文明形成鲜明的对照;除了文化不同之外,中国在对外交往中,设置议题、引导进程的经验还是不足,只能提出一些原则性的主张与概念。前者决定了中国不可能被完全西化,后者则昭示中国具有改进与进步的空间,毕竟,中国政府已经在过去三十年里展示了自己的学习能力。

过,作为崛起中的大国,中国也不可能事事按照美国的意志行事,尤其是在关乎核心国家利益时。美国对此也心中有数。问题在于,在不涉及核心利益的议题上,中国政府如何拿捏与美国合作的领域与程度。中国当然有权批评美国在网络安全问题上的伪善与双重标准,并拒绝引渡斯诺登。但在如何平衡知识产权保护与本国公民正当利益的保护上,仍有可改进之处,譬如,印度的药品强制许可制度就值得中国借鉴。毕竟,专利制度有其局限性。此外,力量的变化会带来身份与利益的变化,这需要中国及时调整自己的利益定位,与美国的合作方式也要调整,以其他国家在沿岸国专属经济区内的军事活动权为例,中国的立场实际上已经从反对变成了同意5月底的中俄海军地中海联合军演就是显例。这时候如何应对美国在南海专属经济区内的情报搜集活动,就需要新研判、新应对。

总体上,中国应该保持自己善于提出宏观概念的特长,但也要强化应对具体议题的能力,在大国外交尤其是对美外交中,除了核能力等少数重大事项外,有必要清晰化自己的实力与政策主张。在针对周边中小国家的外交上,更要做到尽可能不用模糊策略,从而彰显以诚相待原则。同时,注意从长期趋势把握自己的利益所在,并对自己的身份利益变化保持敏感性。

核心外交话语缺乏稳定性将增加对外交往的不确定性

中国的外交在前三十年表现为章百家先生所说的中国外交十年一变:五十年代的一边倒、六十年代的两个拳头打人、七十年代的一条线一大片。外交政策的大幅度调整,敌友变换,必然导致外交主要话语的大幅度调整。

后三十年中国外交的主轴是改革开放,主要是向西方尤其是美国开放,外交话语的变化幅度没有前三十年那么大,而且与领导人的更替相关,大致表现为: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是主线,在此基础上,八十年代强调反霸,九十年代兴起伙伴关系外交,新世纪头十年继续推进伙伴外交的同时致力于建设和谐世界睦邻善邻富邻以邻为伴与邻为善成为这一时期的外交热词。进入第二个十年,中国外交出现了三十年来最大的一次调整,奋发有为取代了韬光养晦,新一届中国政府提出了一带一路战略,积极主动推进伙伴外交,促进周边地区发展,逐步构建自己主导的地区政治经济新秩序。合作共赢亲诚惠容成为新的外交热词。这些词汇的轮替,具有合理性的一面。不足的一面则是,容易被认为政策缺乏连续性。

中国仍然处于融入世界体系过程中,并希望在现有国际体系内实现和平崛起目标。因此,中国依然需要做适应世界的功课,为此,有必要保持核心外交话语的稳定性、避免外交政策的大幅度摇摆。

当然,中国发展到今天的程度,调整执行了三十多年的韬光养晦战略,是必要的。通过实施一带一路战略,构建自己主导的地区政治经济文化新秩序,具有内在的合理性。现在需要做的是把奋发有为的外交战略具象化,避免因为重大失误而做大调整。

具体而言,要清楚意识到:一带一路个长期战略;与沿线国进行项目合作时,明确这是经济合作而非经济援助,应坚持对方自愿的原则;严格审核对方所提出项目的可行性,避免为了树立样板而在短时期内仓促上马一大批项目,真正做到用商业思维去做长线的投资;政府发挥搭建基础的作用,让企业和资本作为真正的主角。如是,才能让奋发有为合作共赢等词汇,成为切实有效、长期稳定的核心外交话语,并才能获得交往国家的认可和理解。

随着中国国家实力的增长,特别是新一届中国政府大力推行以走出去为鲜明特色的一带一路战略,中国既有的对外话语体系及其核心话语已经到了调整与重塑的时刻。

(作者:薛力,中国社科院世经政所国际战略研究室主任)

来源: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