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时事评论
澎湃新闻:“伊斯兰国”、“塔利班”们为何热衷捣毁古迹?
发布时间: 2015-08-23 浏览次数: 328

继恐怖的屠杀与斩首之后,“伊斯兰国”又将矛头对准了其控制地区内的文化。

早在今年1月份,该组织武装人员就对伊拉克摩苏尔市的中央图书馆进行焚书活动,并推翻其境内的一座苏菲派清真寺。据统计,共有2000余册图书在此次行动中遭到焚毁,其中不乏一些珍贵的历史手稿。再次震惊世界的是,226日,该组织洗劫了摩苏尔市的中央博物馆,锤击棒打地毁坏了馆内具有上千年历史的古文物。3月,极端组织对亚述古城遗址尼姆鲁德(Nimrud)进行了其新一轮的破坏行动。然而一切尚未结束,818日,叙利亚考古泰斗哈立德•艾斯阿德惨遭极端组织杀害。

在这一系列文物毁坏的灾难中,“偶像崇拜”(‘ibādaal-Asnām)一词始终萦绕在极端主义者的嘴边。在对哈立德行刑前宣布的5条指控中,第2条便为哈立德是“帕尔米拉偶像的管理者”。在他们看来,这些古老的雕塑与神庙,都属于“虚假的偶像”,为了捍卫“纯洁的伊斯兰”,必须将其及其代理人尽数摧毁与赶尽杀绝。“偶像”究竟从何而来?事情真的如圣战者所说的如此简单?

伊斯兰教缘何反对偶像崇拜

在阿拉伯的历史上,伊斯兰教创教前的时期,被称为“贾希利叶时期”。“贾希利叶”在阿拉伯语中意为“蒙昧的”、“无知的”,因此也有人称这一时期为“蒙昧时期”。“蒙昧”一词所指的不是那一时期的文化,而是宗教信仰。

当时阿拉伯半岛,受沙漠环境与逐水草而居的生产方式影响,形成了部落并立的社会局面,多神教与偶像崇拜构成了部落信仰的主流。本质来看,阿拉伯部落的信仰属于原始拜物教,部落所崇拜的偶像大多为石块、树枝等自然物,并被当做是神的宅邸或祭坛。但那时所受到崇拜的偶像,除了实物以外,也包括如拉特、欧萨和默那这样人格化的神灵,乃至还有已具备了人型的偶像胡伯乐神。

简言之,贾希利叶时期,阿拉伯半岛上的“偶像”,既包含自然物,也包含了神灵的概念。相传那一时期麦加的克尔白神庙中,就供奉有360尊各部落的偶像。

伊斯兰教与“偶像崇拜”斗争的源头,来自其神学上所持的一神论观念。在古时拜物教风靡中东地区各部落的时候,就已存有犹太部落这样的特例,舍众神而独尊耶和华。受犹太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三大天启宗教所共同承认的先知易卜拉欣(基督教译作“亚伯拉罕”),就相传在获得了一神的天启之后,于盛大的节日当天,捣毁了巴比伦神庙中的一尊尊偶像。

属于一神教的伊斯兰教,认主独一,必然反对“偶像崇拜”。从神学上来说,真主安拉是独一的,“除真主外,假若天地间还有许多神明,那么,天地必定破坏了”(《古兰经》第2122节,略作2122,下文以此类推);在伊斯兰教看来,偶像仅是“对他们既无福又无祸的东西”(10:18),但对于那些崇拜偶像的人,“真主必不赦宥以物配主的罪恶”,“谁以物配主,谁已犯大罪了”(4:48),死后必然会落入火狱遭到惩罚。

从历史上看来,当时的阿拉伯半岛处于以血缘为纽带的部落制社会,对沙漠环境中有限资源的争夺,使血亲复仇、血锾偿命与慷慨风尚构成了部落间的互动原理,半岛上的居民因长期的战争而饱受部落制度与血缘关系弊端所带来的痛苦。伊斯兰教传播的一个核心任务就在于打破部落间的隔阂,消除以血缘为标准的部落认同法则,代之以共同的伊斯兰信仰为新的准则,建立伊斯兰共同体。自此,在伊斯兰教的观念中出现了“伊斯兰之家”(Dāral-Islām)与“战争之家”(Dār al-Harb)的两分法,并随后演变为伊斯兰式的国际体系原理。

因此,消灭在逻辑上与各部落的并立存有一致性的诸偶像的并立,必然是破除部落制与捍卫认主独一观念过程中所必不可少的一步。有学者指出,伊斯兰教最初的历史,实际上就是与偶像崇拜作斗争的历史。偶像的存在,是为伊斯兰教所不能容忍与所排斥的,先知穆罕默德入主麦加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赴天房克尔白捣毁了其中的360尊偶像。

捣毁古迹的极端思想根源

当前异军突起的“伊斯兰国”,从其激进的意识形态来看,属于伊斯兰复古主义“萨拉菲派”中的“圣战萨拉菲”分支。“萨拉菲”一词,在阿拉伯语中意为“先人”与“祖先”,在此特指穆罕默德、四大哈里发及其前三代圣门弟子。这些人之所以被称为“萨拉菲派”,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虔诚笃信的先人们”的一切行为都应该受到每一个穆斯林的效仿。

与趋于保守、专注宣教的“传统萨拉菲派”和积极谋政的“政治萨拉菲派”不同,“圣战萨拉菲派”更为激进。该派不接受自己的国家合法性,即反对由欧洲秩序演变而来的、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的国际体系,坚持要采取“伊斯兰之家”与“战争之家”两分的伊斯兰国际体系原理,“战争之家”只是策略上暂时存在的,穆斯林将通过圣战逐渐实现伊斯兰教在全球范围内的覆盖。

受罕伯里、伊本·泰米叶与伊本·瓦哈比等人宗教思想的指导,加上与赛义德•库特卜等现代伊斯兰主义者理论的融合,定叛(takfir)与圣战 (jihad)成为其意识形态中的主流思想。伊斯兰教一向反对“以物配主”(shirk)与“叛教”(kufr)两个概念,前者所指的就是偶像崇拜者、拜物教徒以及多神论者;后者则是指那些穆斯林中的“叛教者”或“不信道者”(kāfir),就此则引入了“定叛”(takfīr)的概念,这个概念的本质是宗教裁判权,意即将穆斯林中的“不信道者”逐出伊斯兰教,并对其处以死刑。因此,针对那些偶像崇拜者、拜物教徒以及不信道者,都应该对其发动圣战,因为二者在其看来都不能被称为穆斯林。

极端的宗教意识形态思想使得“伊斯兰国”带有了极强的进攻性与排他性。在他们看来,艺术与贾希利叶时期的多神教庙宇中的偶像别无二异,都属于偶像崇拜与拜物教,因为真主安拉是不可见的,无具体形象的,而把一个物体具象地呈现为雕塑与绘画的形式,本身就有着亵渎安拉的独一而偶像崇拜的嫌疑。这对于虔诚笃信的圣战分子而言,是绝对不可容忍与接受的。

今天的伊拉克,在历史上有着灿烂悠久的文明,苏美尔、巴比伦、亚述等帝国都在此演绎其兴衰沉浮。亚述人的宗教,继承了苏美尔人的衣钵,崇拜以战神阿苏尔为首的多神,并为各神建造庙宇。近来遭到“伊斯兰国”捣毁的尼姆鲁德就是文学之神那波神庙的所在地。在伊斯兰教中,这些人都属于最不可宽恕的以物配主者,极端笃信的“伊斯兰国”对其进行破坏,也就不难理解。

除了对偶像崇拜者发动圣战以外,“萨拉菲”派的另一项重要目标,就是“定叛”,以将“不信道者”赶紧杀绝。在这一思想意识形态的推动下,居住在摩苏尔的雅兹迪教派惨遭毒手。什叶派与苏菲派也未能幸免,在“定叛”中,二者都属于“不信道者”的行列,因为他们都对《古兰经》与圣训作出了在“萨拉菲派”看来是异端的解释,并存有拜偶像的嫌疑。早在19世纪初,同属于“萨拉菲派”的瓦哈比派就对卡尔巴拉、麦加与麦地那发动了进攻,并捣毁了卡尔巴拉的侯赛因圣墓和阿拉伯半岛上的其他圣徒之墓。相似的历史再度重演,“伊斯兰国”早在去年就炸毁了摩苏尔以及泰勒阿费尔的多座苏菲派清真寺。

为了信仰,还是为了利益?

极端的宗教观念使得“伊斯兰国”毫不留情地捣毁着价值连城的宝贵文物。但吊诡的是,从2006年成立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到2014年宣布脱离基地宣布成了哈里发国,“伊斯兰国”选择在这样的今年这样的一个时间点上对古迹发动多轮毁灭行动,个中原因发人深思。

反观历史,不禁让我们回想起2001年塔利班在巴米扬的毁佛举动。事实上,在塔利班毁佛行动的前一年,其首领奥马尔曾下令保护文物,但该命令却在一年后被打破。

经历了多年战乱的阿富汗,经济滞后,民生凋敝,为解决现实危机,塔利班政权在其态度上曾出现过一反常态的迹象:放宽其妇女政策、对国际组织援助采取合作的态度、下令禁止种植罂粟。但对于塔利班所展现出的松动与灵活姿态,国际社会却漠然对待,反而进行谴责、孤立与制裁,导致塔利班内温和派式微,恼羞成怒下,对佛像发起突然“袭击”。个中的现实政治因素不言而喻。

再看当下的“伊斯兰国”,库尔德人、伊拉克军队以及什叶派军事力量对该组织发动大规模进攻收复了叙利亚的科巴尼、伊拉克的辛贾尔以及迪亚拉省的上百个村庄;焚烧飞行员与屠杀基督徒等事件,引起多国众怒,阿盟早已开始讨论就打击“伊斯兰国”成立阿拉伯联合部队;以美国为首的空袭行动,也摧毁了“伊斯兰国”控制下的多个炼油厂。除此以外,美国《华盛顿邮报》报道称,“伊斯兰国”区别对待外国圣战者与本土圣战者的举动,导致其出现了内部矛盾。

在这一背景下来看,以“伊斯兰”为名的捣毁古迹行动有所变味:

第一,多国的频繁空袭使多处据点的石油设施遭到炸毁,在国际油价下滑的影响下,作为“伊斯兰国”第一资金来源的石油收入减少。为维持其正常运行,在捣毁雕塑的同时,“伊斯兰国”也不忘将文物走私到黑市,筹集活动资金。英国《每日电讯报》称,“伊斯兰国”洗劫古城的唯一原因只在于贩卖文物,换取资金。

第二,内部出现的分化与不断发生的叛逃事件使得“伊斯兰国”的内部管理面临挑战。黎巴嫩贝鲁特卡内基中东研究中心主任莉娜·卡迪指出,“伊斯兰国”最大的考验源于自身,因为要以哈里发的名义团结不同来源的人,本身就不切实际,也会造成管理与军事上的不便。值此之际,通过捍卫伊斯兰纯洁之名捣毁偶像,必然有煽动圣战者宗教感情、稳固军心与加强其内部团结的效果。

第三,近来战场上的不断失利与多处据点失守,使得“伊斯兰国”选择通过捣毁偶像来转移与分散国际社会与反“伊斯兰国”军队的注意力,有为其战事不利缓和降压的可能。

诚然,捣毁古迹的行为在阿拉伯的历史上虽有存在,但却不构成主流。历史上的穆斯林,对于异教徒向来采取宽容的政策,仅以向其收取人头税为代价。

《古兰经》中也曾提到:“宗教绝无强迫,正邪确已分明”(2:256)。在创教以来千余年的历史中,尼姆鲁德与尼尼微历史遗迹均受到了穆斯林的保护,流传至今,本身就是伊斯兰教对文化与文明多样性所持的宽容态度的一个最好证据。阿拉伯阿拔斯帝国,在吸纳了东西方文明的精髓后,实现了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人类文明的传承与交融。保留下了古希腊与古罗马大量经典著作的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在后期欧洲的文艺复兴中居功至伟。这样的例子,在阿拉伯的历史上,不一而足。

然而在如今的现代社会里,“伊斯兰国”却开历史的倒车,坚持以封闭的宗教极端思想为聚合力的支配体制,很容易使其捉襟见肘,陷入危机。伊斯兰式的宗教动员与靠占领得来的战利品分发的管理方式,只能是短策。在世俗利益的冲突面前,伊斯兰式的统合理论依旧难以超越民族与国家的纽带。极端组织捣毁的不仅是古迹,更是人类的信仰与文明的记忆。

(作者:李睿恒,北京外国语大学阿拉伯语系研究生)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