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法国史学家勒南(Ernest Renan,1823-1892)的观点一经刊载便引发了各界关注。这其中,也包括伊斯兰哲学家哲马鲁丁•阿富汗尼(Jamal Din Afghani,1838-1897)。一场局外人与局内人、史学泰斗与哲学大家的思想碰撞就此拉开帷幕,伊斯兰与科学的关系也在思辨中变得清晰。
尊敬的先生,你好
我细读了你们《争鸣报》三月二十九日刊登的勒南先生在索邦大学的演讲全稿。勒南是我们当下的大思想家,在西方享有盛名,即便是在遥远的东方也如雷贯耳。再者,现场的听众也非等闲之辈。这场精彩的演讲给了我不少启发,因此恳请你们专栏能刊登我这封信里的观点,并烦请代为转交给勒南先生。
勒南先生想去厘清阿拉伯史直到现在都很少有人提的一个关键点,并尝试戴一副新的眼光来打量阿拉伯史。很可能,这副新眼光会让那些偏爱阿拉伯的人不太舒服。不过,我们不能就此断言,批评勒南先生欲借其世界声誉说一些不恰当的话。而且,我们深信: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抹黑阿拉伯人的荣光,这些荣光不是什么人能玷污的。勒南只是想钩沉历史,让那些不了解的人增长见识,让研习世界民族史、尤其是文明史中各宗教印记的学人接近真相。我由衷地佩服勒南先生在这个高难度挑战前所展现的驾轻就熟,援引不少没什么人留意的历史细节!他在索邦大学的演讲,不乏细致的发见、到位的剖析。可惜,我只能看到该演讲的译文,多少会有失真。要是我能看到法文全稿,那么我能更准确地把握到他的思想。希望勒南先生能体会我的钦佩之情!无谓矫饰,我引一句穆太奈比(Al-Mutanabi)的诗:“请接受我对你的赞美!不必等到要我细数你的亮点!”
勒南的演讲有两大主旨。他试图论证两个观点:一、伊斯兰教本质上容不下科学进步;二、阿拉伯人本质上对形而上的学问、对哲学不感兴趣。经这么一解读,原是名贵的草木便立即被他晾成枯藤,仿佛受了一股荒漠热浪的煎熬。
读了演讲稿后,我们不禁要追问:勒南提到那些阻碍科学发展的条条框框,难道全部都要怪到伊斯兰上?抑或是,应该追究到伊斯兰教传播到世界各处时,各地不同民族在皈依时不同的特性、风俗和禀赋?固然,勒南在演讲中没有足够的时间展开来谈这些要点,但问题恰出在这里!倘若他没有能力辨清原因,没有给出让人信服的理据,那么空谈开药方就很不着边际了。
对于勒南演讲的第一个主旨,我觉得要这么来看: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民族在其形成之初就全凭理性而立足的。他们尚处在各种恐惧中,很难要求这个民族一下子明辨善恶,认清哪些事物会对其福祉有益,哪些事物会让其陷入万劫不复的田地。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这个民族尚未懂得追本溯源,预估后果。
正因为人类自身的这个盲点,那么要想行事符合利害的话,诉诸武力、空谈道理就都不是可行的办法了。结果,人类便在身外找到了栖居之所,让不安的内心得以歇息。因此,一个不要求人们奉理性行事的教导者便降临了。他把人类置于未知之中,让人类在广阔的天地间发挥想象,哪怕不是全部满足人类的所有欲求,也起码让其保持着源源不断的期盼。而人类在其初期还不理解许多事物的因果,那么他便自然而然地听从前人的教诲和旨意。以指导万物的最高存在之名,人类甘愿接受这种服从,从不去推敲利弊。我承认,这确实是人类最深重、最卑微的奴役,但我们也不能否认,恰是有了宗教教育,无论它是伊斯兰、基督教还是异教的,所有的民族都告别了蛮荒状态,迈向文明的更高阶段。
假如我们真的要说伊斯兰有碍科学发展,那么我们能否断言:这种阻碍永无完结之日?伊斯兰教,究竟在这个问题上和其他宗教有什么不同?所有的宗教都是不宽容的,无非是方式不同罢了!而基督教,我这里指的是按基督教启示而形成的社会形态,已经走过了我前面所讲的第一个阶段,变得自由和独立,在社会进步和科学发展的大道上也似乎一路轻快,而穆斯林社会则还没有突破宗教的管束(لميتمكنالمجتمعالإسلاميبعدمنأنيتخلصمنالوصايةالدينية)。
不过,假如考虑到基督教比伊斯兰要早诞生好几个世纪,那么我便有理由展望:有朝一日,穆斯林社会也能挣脱开束缚,在文明的道路上大步流星,就好像西方社会那样,虽然基督教还留有其严苛,但不至于构成一道隐形的枷锁。我对伊斯兰发自内心的期望从未消失!我要向勒南先生提出,批评的矛头不该指向伊斯兰教,而是要指向千百万活生生的人。这些人不反思自身,就注定会活在愚昧和野蛮当中。
诚然,伊斯兰教倾向于排挤科学,抗拒进步。结果,它确实造成了知识活动的式微和科学探索的衰落。但同样的苗头也出现过在基督教里,直到现在,天主教神职人员还在负隅顽抗!对那些所谓让人目眩的错误思想,他们还继续摩拳擦掌地打压!我很清醒:就目前而言,通过哲学与科学抵达真理的这条道路一时被堵住,穆斯林要想达到同样的文明高度需要克服重重难关;他不得已要远离探索科学真理的大道,不得不遵从教法,在教法解释所划定好的路途上走到底。而且,由于笃信宗教已经囊括了道德和一切学问,那么他便牢牢地守着它,不对宗教之外的事物下功夫:
为什么要作这些无用功?
既然自觉真理在握,那又何必上下求索?
倘若有朝一日他不再认为自己的宗教独揽万千完美之物,那么他会不会因此而更幸福?
这么一想,他便瞧不起科学了。这样的心路,我非常了解!然而,我同时也坚持认为:勒南先生一笔一划勾勒出的这幅阿拉伯民族画卷,从年幼到随后的耳目闭塞、自诩真理在握,其实还有着许多其他方面可谈。这个民族对世界的影响,不仅是刀光剑影,还有着对科学乃至所有学问的鉴赏能力!这自然包括他们也曾探究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哲学。其明证,就在阿拉伯人留下的丰富著作里。
关于勒南演讲的第二个主旨,我毫无保留地同意。众所周知,在文明起步阶段,阿拉伯人在思想和科学方面取得了狂飙。其狂飙之迅猛,像极了他们领土扩张时的一路高歌!细想一下,他们只用了一个世纪,就把原来阿拉伯土地上慢慢积累了好几个世纪的古希腊和波斯几乎所有学问都吸收完毕,这就好比他们能很快地拓展领土,东至喜马拉雅山脉,西至比利牛斯山!
我们确实可以认为,阿拉伯人及其治下各民族在诸多学问上取得了惊人的长进。在那以前,罗马和拜占庭各为神学和哲学的重镇,也是各种学问的发源地。希腊人和罗马人在科学与哲学的文明道路上积累了足足几个世纪。很可惜,后来他们的探索都中断了。
希腊罗马人立起的神坛只剩下颓墙碎瓦,他们最宝贵的典籍也被弃置到冷宫的旮旯。而起初蒙昧的阿拉伯人,这时却拾起那些开化民族遗留下来的火种,重新点燃了曾一度黯淡的往圣绝学,将它们又往前推进了一大步。而且,其蕴涵是之前所有的时代都无法引申出来的!难道这还不算阿拉伯人钟情学问的明证?!诚然,阿拉伯人从希腊人那里继承了哲学,又从波斯人那里接过了古代的灿烂。可是,阿拉伯人在四处征服时学到的学问,确实有了补充、发展、推广、完善和整理。这一切,都有赖于阿拉伯人一丝不苟的天性和精益求精的心气!
此外,和定都巴格达的阿拉伯人相比,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地理上离罗马拜占庭更近。因此,欧洲人发掘希腊罗马宝库,这比阿拉伯人要来得容易。在阿拉伯人把文明传播到比利牛斯山之巅、并在文化和物质上哺育西方之前,欧洲人可从来没下过什么功夫去发掘这个宝库!欧洲人毕恭毕敬地从阿拉伯世界迎来亚里士多德,但之前却一点都没有重视过这个希腊近邻。这难道不是另一个阿拉伯人思想卓越、天性爱智的明证?!不可否认,阿拉伯帝国在东西方崩塌后,像巴格达和安达卢西亚这样的学问重镇,又重新落入愚昧和宗教狂热。但是,我们不能从这番可惜的景象得出结论,说中世纪的科学和哲学发展无关当时占统治地位的阿拉伯人。
勒南先生对这段历史的评价很是中肯。他强调了阿拉伯人在数世纪间对世界学问的细心经营。这是阿拉伯人的崇高使命!不过,在提到775年到十三世纪中这近五百年间穆斯林世界涌现一大批学问大家时,在承认当时穆斯林世界比基督教世界先进时,勒南却强调这期间的哲人或杰出统治者多数是哈兰人、安达卢西亚人或波斯人。他还提到了马维兰纳赫尔人和一些叙利亚神父。
我无意贬低波斯思想家的才华,忽视他们在阿拉伯世界所起的作用。不过,我要指出的一点是:哈兰人,是阿拉伯人;占领安达卢西亚的阿拉伯人,也从来没有丢弃他们的民族属性,他们一直都是阿拉伯人。在伊斯兰诞生前的好几个世纪,阿拉伯语就已经是哈兰人的口语了。而哈兰人一直保留拜星教,这一点也不能抹杀掉他们就是阿拉伯人的事实。至于叙利亚神父,他们中的多数其实也是伽珊尼德(Ghassanids)阿拉伯人皈依基督教的结果。
而勒南提到的伊本•巴哲、伊本•鲁世德、伊本•图菲利,我们不可光凭他们不在阿拉伯半岛出生便认定他们不是像铿迭这样的纯种阿拉伯人。我们要注意一点,尤其是在人类种族只以语言作为区分的时候,在当语言差别一消失各民族就不知道怎么界定自身所属的时候!阿拉伯人用刀剑在传播他们的宗教时,既是勇士,又是信徒。但他们可没有把语言强加到领土上的其他民族头上。所到之处,阿拉伯人都小心地呵护自己的语言,也好好地保护当地民族的语言。无疑,伊斯兰在刀剑相伴的传播过程中把阿拉伯人的语言、习俗、思维方式也一起推广,这些被征服的地方也顺应了这些影响。波斯就是其中一例。
不过,在伊斯兰诞生前,阿拉伯语其实也已经为波斯学者所了解。固然,伊斯兰的到来为波斯注入了新活力。而波斯学者皈依伊斯兰之后,更是采用《古兰经》的语言著书立注。对这些著作,阿拉伯人不会抢着把功劳说成是自己的。可阿拉伯人自己也确实有许多大学者和大作家。倘若回溯到阿拉伯统治之初,我们一步步地来梳理他们第一批人是如何把自己的势力推广至世界,那会得到什么结论?倘若我们剔除异于这批人或其后代的元素,而且不考虑阿拉伯人对精神的影响,不考虑他们对科学探索的推动,那又会得到什么结论?这岂不是除了征服里纯物质的一面,其他方面都视而不见了吗?如此一来,那些被征服的民族,便会立即标榜自己道德伦理上的异于外族,忘记原本对其起塑造用的那股力量!这就有点像意大利对着法国,声称马扎然和拿破仑不属于法国;有点像德国或英国高捧那些去到法国获得学术声誉的德国人、英国人;又有点像南特敕令后的法国,宣布遍布全欧的贵族后代都是法国人!相反,倘若欧洲人觉得自己本是同根生,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哈兰人、叙利亚人在广义上是阿拉伯大家庭的自己人!
可我们还是应探寻:为什么阿拉伯文明让全世界为之眼前一亮之后就突然衰落?为什么文明的火种没能再次点燃?为什么阿拉伯世界之后一直被埋没在阴暗之中?
在这一点上,伊斯兰教要负起它的全部责任(هناتتحملالديانةالإسلاميةمسؤوليتهاكاملة)。不容否认,在其所到之处,伊斯兰教都排挤科学,且为暴政统治所利用。埃及史家苏育提(Al-Suyuti)便说,哈里发哈迪(Al-Hadi)曾在巴格达处决了五千个哲学家,为的就是要在穆斯林世界铲除学问。固然,这位埃及史家夸大了死亡数字,然而这样的迫害确实存在。在宗教史和世界民族史上,这样的镇压确实是非常血腥的。
不过,我也同样可以在基督教史上找到类似的例子。不管叫什么名字,所有的宗教都是类似的。在这些宗教和哲学之间,不存在任何谅解与调和(لايمكنأنيكونهناكأيتفاهمولاأيتوافقبينالدياناتوالفلسفة)。宗教让人接受信仰,而哲学却让人从中解放出来,或者说是一定程度地解放。我们又怎么能指望宗教和哲学能够调和呢?当年基督教以其最不起眼、最吸引人的姿态进入雅典和亚历山大之际,这两大城市可谓是科学和哲学的大本营。扎好根后,基督教在当地的算盘便是排挤科学和哲学,用神学讨论取而代之,讨论什么“三位一体”、“道成肉身”、“变体论”的奥秘!
每逢宗教占上风时,哲学总是受排挤;而假如哲学占上风,情况则会相反。只要人类继续存在,遵从信仰和探寻自由两者间的对抗,宗教和哲学的拉锯,这些就不会停止。我担心,胜利不会在思想自由的那一边,因为大众不喜欢理性,而理性的教导只能为一小部分聪明的精英所理解。而且,科学不管它有多美妙,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满足人类对理想的渴求。而这些,恰是哲学家和科学家力所不逮的。
(翻译:邓皓琛,法国索邦大学政治哲学在读博士)
来源:中东研究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