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2日,有穆兄会背景的埃及现任总统穆尔西颁布了新宪法声明,宣布将制宪委员会工作延期两个月,并规定任何司法机构无权解散协商会议和制宪委员会,且总统有权任命总检察长。这一明显的扩权运动引发了各界不满。随后20多个反对政党和派别组织民众,在开罗广场展开了数万人参加的游行示威活动。截至11月29日,已造成4人死亡,500多人受伤的局面。埃及步入新一轮的宪政危机。穆尔西为何突然选择在此时扩权冒进,要撤掉总检察长,目的是什么?埃及的流血冲突还会进一步扩大吗?军方会不会再次出面控制局势?各派力量会不会在宪政的框架下达成妥协,还是会以暴力冲撞解决,就这些问题,本报专访了社科院西亚非洲所研究员殷罡先生。
穆尔西意在重审穆巴拉克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为何穆尔西选择在此时颁布了新宪法声明,引发反对派的大规模集会游行?
殷罡:穆尔西在今年六月底当选总统后,马上就面临着埃及宪政关系上的一个棘手问题。他上任时,埃及没有议会,议会被军方解散了。
埃及是有宪政传统的。它的司法系统,包括最高检察官和律师界,有相当的独立性和中立性,在阿拉伯世界算是罕见的。从萨达特时期,埃及就开始尝试多党制,并标榜多党制。不管这多党制是真是假,或有多少次反复。多党制要求司法机构以及检察院等相对公正。
现在埃及的总检察长马哈茂德以及各级法官,基本上都是穆巴拉克时期留下来的。穆尔西现在意图是要把穆巴拉克任命的总检察长马哈茂德撤职,是因为无论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四六青年组织”还是穆尔西本人,都想对穆巴拉克这些高官进行清算。特别是穆尔西本人承诺过,去年开罗广场上受难挨打的青年的血不会白流,要为他们伸张正义,要追究穆巴拉克时期24个高级官员的责任。
埃及的总检察长职位设置已有40年。正是在马哈茂德的干预下,开罗地方法院判决这24个人无罪。若按照严格的司法标准来说,也可能是无罪的。正像现在反穆尔西声明的游行也出现了几百人的伤亡。这个谁负责,要审判谁呢?
上个月,穆尔西宣布解除马哈茂德的职务,让其出任梵蒂冈大使。这明显的是要踢开马哈茂德。后者当然拒绝,司法系统也不认可。认为总统没有这个权力。压力之下,穆尔西曾收回这个命令,但现在在新宪法声明里又出现了反复。
南都:穆尔西有没有权力解除马哈茂德的职务呢?
殷罡:根据1971年埃及全民公决的宪法,总检察长是由总统提名,议会批准的。除非本人死亡或主动辞职,否则是不能解除职务的。这与美国大法官的职位是一样的。况且现在没有议会,穆尔西没有这个权力。这事穆尔西做错了。
但穆尔西也有理由做自我辩解。埃及的这次革命只是把穆巴拉克赶下台,动了一小部分人的奶酪,体制没有大变。司法、检察机构和政府部门等都没有改变,还是穆巴拉克遗留下的体制框架。穆尔西当选近5个月了,他也的确不想被束缚手脚,也想做点事。他明确要重审穆巴拉克,这个举动一定会遭到司法系统的抵制。
穆尔西最初的宪法声明是,总统有权任命总检察长,所用总统令、宪法声明、法令及决定在新宪法颁布和新议会选举前都是最终决定,任何方面无权更改。后来他又解释这些都是“临时的”。现在遭受到了除了穆兄会之外的其他派别的抵制。反对者对他的攻击反而与之前攻击穆巴拉克一样,是“新法老”。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穆尔西不后退一步,放弃他的急躁和冒进,等到议会选举之后,再与议会协商总检察长的职位任命程序和权力分配问题,矛盾就会进一步激化。
制衡下跛脚的总统穆尔西
南都:会引发更大规模的流血冲突吗?
殷罡:自去年埃及爆发革命以来,各派力量大体是克制冷静的。穆巴拉克时期被击毙的一些示威游行者很多是伊斯兰极端分子,甚至包括一些越狱的刑事犯。情况并不严重。军队没有开枪,警察和安全部队开枪也是防御性的,是为了维持秩序。这与利比亚和叙利亚发生的冲突根本上是不同的。现在这个情况,既是对穆尔西的重大考验,也是对埃及国民的重大考验。
南都:穆尔西为何会如此急躁?
殷罡:穆尔西现在非常需要议会,他颁布法令需要议会批准,不仅仅是总检察长的任免问题,其他的一些政策和命令都需要通过议会合法化。他曾经下令议会恢复工作,被军方制止了。军方在移交权力时,实际上已经给穆尔西下套了。因为上次选举出来的议会对穆尔西,对穆兄会是有利的。议会之前2/3的议席是由宗教色彩比较浓厚的穆兄会,萨拉菲主义的“光明党”等控制。要是不解散的话,除了宪法之外,别的法律、法规它可以随意修改。这是以军方为首的世俗派所不能容忍的。于是军方找到了这次议会选举有作弊行为的破绽,宣布解散。
埃及从二战前的国王时期开始就有了议会选举,由于其宪政体制、政党发育得不完善,一些社会精英没有适当的政党可以选择加入。于是,埃及的议会选举就有一个特殊的现象:有相当比例的独立候选人参选,最高时曾达100人。按规定,穆兄会组建的“自由与正义党”,或者其他的“光明党”或者“新华夫托党”也好,只能竞选议会里的党团议席,不能竞选独立候选人议席。而穆兄会恰恰让最优秀的,形象比较好的人,比如医生、律师、企业家等宗教色彩比较淡的,参加独立候选人选举。它们选举进去以后,在组织议会党团时,穆兄会的人数就占多数了。这对真正的独立候选人是不公平的,严格来说是一种作弊行为。埃及的军事最高委员会就是以此为借口解散了议会。做得对,否则穆兄会和其他伊斯兰宗教色彩比较浓的政党就会在这场革命后完全控制了埃及。这场革命并不是他们发动的,而是“四六青年运动”发动的,穆兄会只是一个跟随者。且当时保证不提出自己的“总统候选人”,但最后食言了。若再控制议会,这种局面是埃及的世俗派、基督徒以及军方死也不能接受的。这是根本性的对抗。
穆尔西只有妥协一条路可走
南都:穆尔西错估了形势?
殷罡:是的。他想做一些事,但等不及议会选举了,同时对新的议会选举的结果,他可能也信心不足。因为接下来议会选举的规则是由“制宪委员会”制定的。而“制宪委员会”是由世俗派控制的,委员会的一部分委员不是议会选举产生,而是军方任命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委员会不被宗教势力控制。否则,这次革命就变色为一场伊斯兰革命了,建立的是一个伊斯兰政权。所以,现在的局面还在僵持。
南都:这个僵持的局面,总要被打破。
殷罡:任何的改革都要逐步进行,如果“制宪委员会”没有被伊斯兰宗教势力控制,穆尔西也要服从“制宪委员会”,推动“制宪委员会”尽快制定下届议会选举的规则,尽快举行选举。即使选举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他成了一个跛脚的总统,被捆住了手脚,他也应该认可。这就是民主的玩法。它体现的是一个体制的权威,而不是个人权威。也许穆尔西是天才的领袖,做的决策都是对的,对不起,也不行。现在反对派走上街头,游行抗议,也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
南都:穆尔西想成为新一代的“政治强人”?
殷罡:不是。埃及有比较完善的宪政体制,现在却没有议会。穆尔西是总统,是行政首脑。他想做事,在没有议会的情况下,他也想确立一种个人的权威。但他也应该清楚,即便这种局面下,也不能无视体制权威。对于一个学习材料科学出身的领导人来说,他应该知道明白这点。但从这次引发巨大冲突的新宪法声明,他想扩权的举动来看,又是令人失望的。
南都:穆尔西的这个新宪法声明,是他个人决定的?还是穆兄会在背后推动的?
殷罡:首先穆尔西已经脱离穆兄会了,他是去年新组建的“自由与正义党”的党魁。穆兄会会给他施加压力,会敲打他上台后,除了给公务员加了工资外,什么事都不做,也不兑现竞选时的“清算”穆巴拉克时期的高官承诺。但实际情况是,在内政上,他能做的有限。
南都:这次反对派组织的街头游行已经持续了一周多了,这种局面还会持续吗?
殷罡:穆尔西从中已经得到充分的信息,反对派是不会让步的。国际社会表示担忧,美国表示遗憾,并提出希望能在宪法框架下解决。穆尔西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妥协退让。尽管他面临着背后支持者的压力,可能会两面不讨好。但这是民主体制下必然的结果。总统的权力被关在笼子里,压力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他如果还想在宪政框架下玩,就必须清楚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由于埃及宪政体制本身的缺陷,现在埃及又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种牵扯到宗教派和世俗派的核心利益的冲突时,是采用暴力方式解决,还是采用政治方式解决。如果再采用暴力解决,埃及就会陷入恶性循环,永无宁日中。接下来军方力量又会重新出面,再次接管局面。
南都:军方是支持反对者,支持世俗派这一方的?
殷罡:军方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从这次总统选举顺利进行,穆尔西顺利当选来看,埃及原来穆巴拉克麾下的“老军头”们,应该是得到了某种承诺,与穆尔西达成了某种交易。以坦塔维为首的“老军头”,老谋深算,攒足了东方的政治智慧,从他们解散议会就能看得出来。而新任命的军方首脑,应该是得到了“老军头”们和穆尔西的首肯的,他们应该是中立的。当现在宗教派和世俗派产生暴力冲突时,军方就不可能中立了。
解决宪政危机的关键
南都:从穆尔西当选的短短五个月时间内,他借“西奈事件”,能把坦塔维逼退,不简单。
殷罡:穆尔西在其执政的近五个月里,几乎没有犯过错,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他刚上台几个小时,就下令给全国公务员涨工资。埃及的公务员在人口中的占比是全世界最高的。埃及还有很多国有企业,这些国有企业的员工都类似公务员,也跟着涨。他对所有之前与埃及签订的国际条约都做出了承诺,且遵守得很好;也遵守阿拉伯人的基本规则,没有响应伊朗的呼吁同伊朗套近乎;且抱着感恩的心态到沙特访问;同时也到中国来访问,展现其务实、中立的国际外交路线。这是出乎国际社会意料的。
穆兄会在埃及遭到压制时,沙特是收留穆兄会领导人的国家,是其庇护者。穆尔西访问沙特,表明其还是要遵守阿拉伯人身份认同,知恩必报,绝不会走伊朗的政教合一的路线,不会与波斯人勾结在一起。这也获得了西方国家,尤其是奥巴马政府的认可。
在内政上,他之前表现得很克制。要恢复议会,军方不同意,他忍了;第一次撤换总检察长,没有成功,他也忍了。现在他忍不住了,对他就是一个考验了。埃及现在的宪政之路需要这样一个隐忍、知道妥协的领导人。
实际上,穆兄会的角色也在变,非常懂得与时俱进,再也不坚守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了。在中东的阿拉伯世界,如果一人一票进行选举的话,它的伊斯兰意识形态加文化传统,导致选出来的一定是一个有强烈宗教色彩,眼光开阔的政治精英,不可能选出一个世俗主义者,选出一个基督徒,选出一个科普特人当总统。穆尔西牵头组织的“自由与正义党”是一个开放的、包容的党,包括科普特基督徒等各阶层、各教派,不分性别都可以参加。
现在对埃及而言,关键是“制宪委员会”要尽快制定出议会选举规则,对候选人资格尤其要严加审查,甚至可以取消独立候选人的议员席位。
南都:这场宪政危机中,穆尔西的选择很关键。
殷罡:这就好比中国当年的“护法运动”,但要尽量防止现在的“护法运动”变成“护法战争”。问题不是解决不了。革命的气氛容易使各派变得焦躁。1971年,萨达特制定宪法,搞多党制,到现在已经41年了。从去年以来各方力量的克制和理性看,埃及各派能达成妥协,相信是能度过这场危机的。
(南都评论记者 陈建利)
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