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伊朗核谈判难促长期协议——专访美国前核外交官员马克·菲茨帕特里克

马克·菲茨帕特里克接受《国际金融报》记者采访。

美国前核外交官员马克·菲茨帕特里克（Mark Fitzpatrick）便是一位有着特殊“核”标签的外交官。在他看来，伊朗核谈判长期协议达成的难度很大，可以先尝试达成一份临时协议来延续良好势头

在普通人的眼中，外交官永远是神秘而又充满传奇色彩的职业，他们游走在世界各国，西装革履、神态严肃，最重要的是，他们见多识广，对时局把握准确，还有着丰富的谈判技巧。古今中外，几乎每一位外交官都有着独特的风格，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核不扩散专家、美国前核外交官员马克·菲茨帕特里克（Mark Fitzpatrick）便是一位有着特殊“核”标签的外交官。2月18日新一轮伊朗核问题六方会谈已经拉开帷幕，对此究竟这位“神秘”的外交官又有着怎样的独到见解呢？

丰富核外交生涯

菲茨帕特里克是一位与“核问题”密不可分的外交家，17年的外交生涯让他即便走下政坛，都念念不忘他的“核外交”工作

面对《国际金融报》记者，菲茨帕特里克这样介绍着自己，“我跟踪伊朗核问题已经有17个年头了。刚开始是作为美国外交官，之后又作为智库研究者，无时无刻都在关注着伊朗整个局势的发展。”

在2005年加入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之前，菲茨帕特里克在美国国务院工作了26年，其中有10年时间主要集中在核不扩散问题上。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段时间，他担任国务卿副助理，负责伊朗、朝鲜、利比亚、伊拉克、南亚和其他地区的核不扩散问题。在工作中，他还负责防扩散安全协议的实施，先进的常规武器和技术控制、扩散制裁以及出口控制合作计划等。

菲茨帕特里克还在美国驻维也纳国际组织处工作4年，主要负责核政策顾问，负责与国际原子能机构联络。他对南亚地区的事务也很有经验，他曾是美国在南亚地区事务办公室的负责人，主管核不扩散问题和制定对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安全政策。还是克林顿政府时期的副国务卿斯特普·塔尔博特的特别助理，在东京的美国大使馆的政治军事分部任职，还担任过朝鲜、韩国和新西兰的事务员。

走下政坛，菲茨帕特里克步入讲坛。他先后在欧洲、北美和亚洲的一些大学任教，也常在BBC、NPR等媒体上做评论员。同时，菲茨帕特里克还是欧盟不扩散联盟的创始成员，也是世界经济论坛全球核问题以及化武问题委员会委员，还是堪培拉“核不扩散与核裁军国际委员会”委员，也是英国驻联合国的政策顾问。

无论是作为官员还是学者，菲茨帕特里克都似乎与“核问题”分不开。他曾在2008年出版了《伊朗人的核危机：避免最糟的结果》这本书，从他与世界媒体的频繁互动就可以看出，即便已经不当外交官了，但他还是深爱着外交官工作。他给《金融时报》、《国际先驱导报》、《生存》、《今日军备控制》等刊物写专栏文章。写作主题也和他曾经是外交官的身份有密切联系，他的评论文章大多包括朝鲜安全挑战、伊核问题、化武、伊朗的弹道导弹能力、东南亚和澳大利亚如何防止核危险、伊朗阴影下的中东核计划、核黑市等。

六方谈判难上台阶

对于已经拉开帷幕的伊朗核问题六方会谈，菲茨帕特里克并不看好，他认为，今年达成一份延续当前良好势头的关于伊朗核活动范围的长期综合协议的几率不会超过10%

2月18日新一轮伊朗核问题六方谈判又开始了，伊朗与六方会谈代表美国、英国、法国、德国、中国和俄罗斯在维也纳再次就长期计划开始谈判，此次谈判的目的是就国际社会对伊朗核计划的担忧达成最终解决方案，但各方都警告称，达成全面协议的难度很大。然而，就像是世界贸易组织成员国在多哈回合谈判问题上屡败屡战那样，伊核谈判虽然也很难，但再难也要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

“再上一个台阶恐怕很难。在我看来，今年达成一份延续当前良好势头的关于伊朗核活动范围的长期综合协议的几率不会超过10%。但是达成临时协议的可能性有八成，可以肯定的是，伊朗外长此前承诺的在6个月内签订伊朗核问题最终协议几乎不可能。”菲茨帕特里克在谈判前向《国际金融报》记者做了这样的预测。

在伊核问题上，此前执着于伊朗是否有能力生产核武，双方玩的是猫捉老鼠的游戏，而现在游戏还在继续演，不过已经演变为谈判筹码。这次谈判成败关系重大，一旦失败，美国国会将制定新法案向伊朗施加新制裁。伊朗此前表示，希望核问题最终协议将于6个月内签订，这也是伊朗和伊朗问题六大国为最终协议制定的期限。不过，伊朗也并不畏惧美国国会的决定，奥巴马总统已经表态将行使否决权。由此可见，各方都打算咬紧自己的谈判筹码，即便出现僵局也在所不惜。专家认为，伊朗采用了软硬兼施的两手策略与西方国家周旋，这一局面估计会延续下去。

“西方国家对伊朗提出了六字方针，让其在浓缩铀问题上做到‘停止、运出、关闭’，也就是停止继续生产纯度20%的铀，运出已经储存好的纯度为20%的铀产品，最后是彻底关闭福尔多浓缩铀生产厂。”菲茨帕特里克向记者作出了这样的分析。而根据伊朗政府提供的公开信息，纳坦兹铀浓缩设施和福尔多铀浓缩厂是伊朗境内仅有的两座铀浓缩设施。

20%浓缩铀是关键

由于20%浓度的铀，很容易达到90%浓度，而这又是制造核武器所需要的铀浓缩水平，而近年来伊朗生产20%浓度的铀速度越来越快，这令国际社会备感紧张

伊朗核问题自1980年美伊两国断交后，就一直争论不休。美国曾多次指责伊朗以“和平利用核能”为掩护秘密发展核武器，并对其采取“遏制”政策，联合国安理会还在2010年通过了史上最严厉的制裁措施，从此美伊矛盾激化。而现在矛盾的新焦点转移到菲茨帕特里克先前提到的“纯度为20%的浓缩铀生产”。

为什么纯度为20%的浓缩铀会令国际社会如此紧张呢？答案是，在离心机的作用下，铀-235的浓度会从自然界中的0.7%升至浓缩后的3%-5%，达到这个浓度的铀就可以维持反应堆的核裂变反应而用于发电了。然而，离心机可以继续工作铀浓度会不断攀升，一旦铀的浓度达到20%（尽管铀达到这一浓度并不容易），它就可以非常容易地达到90%的水平，而后者正是制造核武器所需要的铀浓缩水平。

早在乔治·W·布什任总统后，美国政府视核恐怖袭击为后冷战时代面临的最严重威胁之一，所以一旦伊朗有了足够的纯度为20%的浓缩铀，美国政府就认为伊朗有了生产核武器的能力，那么整个中东局势和世界和平都将发生巨大变化。

近几年，伊朗生产纯度为20%的铀的速度越来越快。从2010年有能力生产30公斤浓缩铀后，其速度持续加快，2011年末该数字达到了70公斤。时至今日，其储存量可想而知，这也是六方会谈急需加速的原因。

多年来，国际社会一直要求伊朗停止所有铀的浓缩活动，国际紧张局势在持续多年后，终于在去年11月取得了历史性的初步协议成果。其实，对西方权力代表而言，去年11月六方达成的《联合行动计划》并不是一份理想的协议，距离伊朗最终停止浓缩铀生产还遥不可及。该协议放松了对伊朗的制裁，条件是从2014年1月20日起的6个月内，停止生产纯度为20%的浓缩铀。伊朗已经开始落实在日内瓦达成的第一阶段的协议，并同意不增加浓缩铀的储量，并已做好准备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就伊朗履行协议情况进行核查。作为交换，美国将首先解除先前对伊朗海外资金的阻截。主要涉及总额大约70亿美元的资金，其中大约42亿美元是先前遭阻截的伊朗海外石油收入。石油收入会分批次解除禁令，伊朗会陆续收到这笔资金。而其他资金的归还则视伊朗履行协议的情况“再定”。2月份伊朗将收到第一笔5.5亿美元资金。

临时协议六大好处

在菲茨帕特里克看来，长期协议达成的难度很大，可以先尝试达成一份临时协议来延续良好势头。在他看来，达成临时协议有六大好处

在采访中，菲茨帕特里克表示，他对达成长期协议感到悲观的理由主要在于：一方面，西方希望深度削减伊朗核能力——即拆除伊朗约8800台先进的核设施离心机，关闭纳坦兹和福尔多核工厂。不仅如此，西方还想彻底弄清楚伊朗过去在核武器领域的研究证据。然而，伊朗根本就不愿放弃核燃料生产。他们现在只是在进行战术调整，一旦政治决策成熟，他们还是想继续拥有核武器生产能力。

双方都坚持各自明确的谈判目标，且都面临着国内的分歧压力，为达成长期协议埋下了不确定性。首先是美国国内态度难统一。美国国内目前在伊核问题上存在较大分歧。总统奥巴马和美国政府的基本立场是促谈，希望“给予外交解决更多时间和空间”；但美国国会的态度却比较强硬，主张通过进一步的制裁向伊朗施加压力，迫使其做出让步。而美国采取何种态度，都可能会直接影响伊核谈判的进程与走向。

另外，伊朗国内的意见也存在分歧。目前伊朗国内在核问题上也存在不同声音，而伊朗政府也做着两手准备。一方面，伊朗不断向国际社会展示其开放和寻求谈判解决的积极姿态，另一方面也一再重申其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力。伊朗外长扎里夫表示，找到伊朗与西方核对立的最终和长期解决办法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如果伊核问题六国不能履行日内瓦协议条款，德黑兰仍能够在一天内恢复20％铀浓缩活动”。2月11日伊朗伊斯兰革命胜利35周年纪念日当天，伊朗试射了两枚导弹，也是对外界的一种宣示。伊朗官员已表示，在维也纳会谈中，伊朗不会就核设施监管、铀浓缩权力等关键事项进行谈判。

尽管伊朗核问题达成长期协议看似迷雾重重，但菲茨帕特里克认为，达成临时协议还是很有可能的，并且具备着六大好处。

首先，在菲茨帕特里克来看，这可以暂时限制伊朗的核能力。“伊朗好不容易暂时停止生产纯度20%的浓缩铀，并很快开始消除储备生产核燃料的六氟化铀(UF6)气体，虽然生产不会彻底让这些材料消失，但是已经决心将现有库存稀释至5%，这对国际社会而言是个可惜的进步。”菲茨帕特里克强调，“此外，伊朗还停止了安装新的浓缩铀提炼离心机。可以预见的是，只要六氟化铀储备减少，就意味着其生产核武器的时间会拉长。而这次如果不能达成新的临时协议，那么此前的努力会泡汤不说，对伊朗的核能力限制会越来越难。”

第二，伊朗做出暂停浓缩铀生产，这一最大的让步并不是放弃了其生产权力，他们一再重申会在国际法的框架下，将浓缩铀用于和平目的，也坚持要求，在任何谈判中，各方都要认可伊朗的这一合法权力。然而，美国、英国和法国坚持核不扩散条约，希望伊朗放弃这一权力。菲茨帕特里克指出，“在我看来，西方国家最终将被迫承认伊朗的这一权力，但这一‘承认’也将是有条件的。”

第三，临时协议将战争威胁论减弱。“维持外交领域的定期谈判，逐步让各方妥协，可以降低战争威胁。因为外交谈判崩溃，采取制裁或军事行动都是可选项。”这里，菲茨帕特里克摆出了他的外交官标准笑容，“只要一直保持现在有商有量的好势头，谈论战争冲突的可能就不存在，况且奥巴马总统也认为伊朗还不具备生产核武器的可能”。

第四，可以继续通过制裁施压。多年的制裁让伊朗经济寸步难行，这也是内贾德前政府倒下和鲁哈尼上位的重要原因。现在伊朗渴望联合国和西方制裁能放松，在鲁哈尼上台的第100天，六方会谈达成历史性的初步协议，这也是鲁哈尼极力讨好民众的措施，因为他此前承诺会让伊朗走出制裁困境，会减轻通胀并让本币里亚尔升值。菲茨帕特里克强调，“很明显，西方放松制裁让伊朗民众情绪乐观，制裁稍稍放松，银行就尝到了甜头，只要银行不再惜贷，那么伊朗企业和国家经济就会迅速产生活力。”

第五，制裁制度漏洞有望修补。菲茨帕特里克认为，金融制裁制度出台后，美国也一直在杀鸡儆猴，严厉惩处“不听话”的公司。首先，制裁已经出现解体危机。美国对伊朗最严厉的制裁是限制石油交易，但在去年下半年，中国作为伊朗最大的石油买家，购买力仅下降了2%，且也不会继续削减，这对美国的制裁是不利的。其次，美、英和其他国家正在努力确保现有制裁措施的顺利实施。去年12月，美国财政部以1亿美元与违反制裁的苏格兰皇家银行达成和解协议；今年1月23日，又以1.52亿美元罚款为代价，结束了对欧洲最大的证券交易所德国证券交易违反美国对伊制裁进行了惩罚。

第六，临时协议可以让各方的动机都透明化。“打破此前的初步协议对各方来说都没啥好处，美国国会会立即出台新制裁措施，甚至还威胁采取军事行动，而伊朗在制裁压力下也会看到临时协议的好处，最起码不会迫使参议院即刻进行军事打击议案投票。”菲茨帕特里克如此指出。

不玩时间游戏

如今不少观点认为伊朗玩时间游戏，在六方会谈中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目的是为其发展先进的核技术争取时间，对此，菲茨帕特里克不予认同，他认为伊朗是真的想摆脱制裁

伊朗到底是不堪制裁压力还是实施拖延战术发展核技术，专家们意见不一。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制裁改变了伊朗的金融和商业运作方式。最为明显的是伊朗里亚尔汇率受到的影响，伊朗里亚尔兑美元汇率已下跌逾一半，造成了40%左右的恶性通胀，失业率飙升至24%。

《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此前分析称，经济制裁将伊朗置于全球经济体系之外，限制其石油出口，几乎让伊朗经济走向崩溃边缘。这种糟糕情况促使伊朗新总统鲁哈尼加快核计划进程。但另有观点认为，伊朗经济发展势头强劲，伊朗经济崩溃论并不成立，在制裁措施下，2012年伊朗国家经济总量减少3%，2013年可能减少2%。伊朗总统并非因经济陷入绝境才参与谈判。事实上，将伊朗置于全球金融体系之外可推动该国产业复兴，减少对石油出口的依赖，改善几十年来从欧洲和其他工业化国家进口商品的局面。而伊朗参与谈判另有其因，其一，国内私有企业不满经济孤立的现状；其二，鲁哈尼通过妥协是希望能重获进入全球金融系统的机会；其三，为发展核技术拖延时间。

然而，对于伊朗“时间战术”，菲茨帕特里克并不予认同，作为经验丰富的政治家，他认为伊朗的官员们不会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开玩笑。

“很多人认为伊朗在为发展其先进的核技术拖延时间，我并不支持大家所说的伊朗在玩时间游戏。”菲茨帕特里克表示，“美国即将迎来国会中期选举，到底是让伊朗在制裁环境下再苟延残喘几年，还是直接实施新制裁，目前下结论都太早。但是我认为伊朗领导层非常忌惮进一步制裁的后果，这会威胁到他们的政坛稳定性，我个人认为，伊朗是真的想摆脱制裁。”

西方国家对伊朗野心的怀疑很难消除。在去年11月达成的初步协议中，伊朗提出，要继续加大对科学研究（R&D）的投入，从现在国民生产总值的0.6%提高到5%，这让西方国家很吃惊，因为美国的投入只占生产总值的2.8%，日本也只有3.4%，他们更怀疑伊朗会把这笔投入继续运用到核武器研发。“所以，如果各方想达成临时协议，我建议六方应该从限制伊朗对R&D的资金投入着手，作为交换，西方同样可以从放松制裁着手。”菲茨帕特里克最后向记者作出了这样的建议。

（记者 王丽颖）

来源：国际金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