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是中东地区最早实行政治现代化的国家，宪政历史已超过百年，历经坎坷，走过弯路，好不容易转上正轨。穆尔西总统千万不要操之过急，反对派千万不要死缠不放，宪法修订和宪法公决，更要慎之又慎。

埃及总统穆尔西就职的时候，埃及国家体制处于硬件缺失的状态。选出了总统，但议会已经被解散了，宪法也在修订途中，除了直选总统，其他规则在理论上都是未知数。今年7月10日，穆尔西曾下令议会恢复工作，一些议员也听从召唤到议会上班了，但议会大厦已被武警封闭，因为最高法院和宪法法院都说这个总统令是非法的。穆尔西的做法，似乎是无奈之举，因为没有议会，他无法作出重大决定，但埃及民众的宪政意识很强，司法界也相对独立，就是不答应，穆尔西最后只得妥协，收回成命。他的策略只有一个是合法的，即敦促制宪委员会尽快完成修宪，尽早举行议会选举。

半年前刚选出来的议会，为什么被解散？原因很简单：埃及议会有一个传统，就是保留三分之一的独立候选人席位，因为在现代政党发育并不完善的情况下，不能强求所有参选人都加入某个政党。问题是，有穆兄会和其他伊斯兰组织背景的很多参选人，隐瞒了自身的政党归属，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当选后再“归队”，导致伊斯兰势力在埃及议会取得了三分之二以上的议席，形成了足以修改宪法的绝对控制权，而现行宪法又无明文禁止这种投机行为，这显然是不公正的， 解散议会、修订选举法和重新举行选举，是天经地义的事，穆尔西必须接受。

接着就是10月10日开罗刑事法庭宣判被指控镇压示威的24名前政权高官无罪，这一判决惹恼了穆尔西及其支持者。他们认定这是总检察长马哈茂德导演的结果，穆尔西随即宣布将马哈茂德免职，派到世界上最小的国家梵蒂冈当大使。马哈茂德拒不离任，埃及司法界集体抗议，事件不了了之。但在11月22日的“宪法声明”中，穆尔西不仅再次宣布将马哈茂德免职，还任命了新的总检察长，宣布重新审判穆巴拉克，并说在新宪法和新议会产生前，他的命令是最终决定，不能更改。

穆尔西的莽撞举措轰动了世界，埃及迅即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护法运动。世界的惊骇和埃及世俗派与基督徒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不经议会批准而撤换总检察长，是穆巴拉克都不敢干的事儿，埃及宪法在40年前就明文规定，总统对总检察长只有提名权，没有任命权。在没有议会批准和宪法授权的情况下，穆尔西此举，无异于集立法、司法和行政大权于一身，这是哪家的规矩？难怪狱中的穆巴拉克闻讯大跌眼镜，埃及反对派民众寸步不让。

强大压力之下，穆尔西解释说，他的声明是临时性措施，但反对派依旧不依不饶。都说民主宪政是将统治者囚在笼子里，埃及现在是连笼子都没有，需要统治者自束手脚，耐心等待笼子编就。放开手脚，必然大乱。12月1日，穆尔西在制宪委员会通过新宪法草案的次日，就决定12月15日举行全民公决。由于制宪委员会的基督徒和世俗派成员为抗议伊斯兰势力的掌控而退出，这个草案的稳妥程度可想而知，对反对派的刺激也可想而知。

埃及军方不改优良传统，坚持不干涉立场，呼吁对话解决危机。但在冲突加剧、绝大多数反对派代表拒绝同穆尔西对话、示威者无惧坦克护卫坚持包围总统府并出现伤亡之后，军方12月8日发出了真正的警告：出于保护国家利益的职责，军方绝不容忍暴力，绝不坐视“灾难性后果”。明眼人不难看出，这一警告不仅仅是针对街头民众的。如果局势失控，“护法运动”演变成“护法战争”，军方怎么可能不实施接管？埃及革命怎么可能不夭折？

军方警告发出几小时之后，穆尔西终于作出关键让步，宣布废止“宪法声明”，但并未答应推迟新宪法草案全民公决。

穆尔西的“宪法声明”的确不妥，废除这一声明是明智之举，同时，推迟新宪法公决也是必要的。通过对比可以发现，制宪委员会匆忙通过的新宪法草案，在政教关系上出现了明显的后退，肯定会引起世俗派和基督徒的激烈抵制。即便通过，也后患无穷。根据1971年的埃及宪法，伊斯兰法是埃及法律的来源之一，当时的总统萨达特在穆兄会等伊斯兰宗教势力的压力下，于1980年修宪时去掉了“之一”，这已经是一个极大的让步了，而新宪法草案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除了原有“埃及是阿拉伯世界成员”的表述，还增加了“埃及是伊斯兰世界成员”，这样说，埃及的1000万基督徒会作何感想？世俗派青年会作何感想？

根据规定，穆尔西在收到新宪法草案30天内，安排全民公决。但现在的安排只有15天，没有留下充分的讨论时间。在穆斯林人口占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一草案获得通过的可能性是极大的，但对埃及宪政发展造成的牵制，也是极大的。况且，2011年3月，推翻了穆巴拉克统治的埃及民众刚就革命后修订的宪法草案进行了全民公决，仅隔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要对关键条款进行关键修改并再次公决，是不是有充分的必要呢？

一言以蔽之，这个宪法草案，是在基督徒和世俗民主派修宪代表缺席的情况下强行通过的，在合法性上是站不住脚的，一旦公决通过，后患无穷。埃及的基督徒，也就是科普特人，是修建金字塔的法老及其臣民的后代。埃及，就是科普特的变音。一千多年来，科普特人在逆境中顽强生存，没有他们心甘情愿的配合，埃及的宪政道路必定是不顺畅的。倘若12月15日真的举行了全民公投，其后果可能会比穆尔西颁布“宪法声明”更为严重。

穆兄会组建、穆尔西领导的自由与正义党，在成立之初自称是一个跨宗教的全民政党，穆尔西总统就任后在稳定国内局势、强力镇压西奈半岛恐怖势力和坚持埃及平衡外交政策上得到了普遍赞许，前不久成功调停了加沙冲突，更是让全世界刮目相看。作为“全体埃及人的总统”，穆尔西的报国之心不容怀疑，解决埃及经济和社会问题的确刻不容缓，需要大手笔应对。但是，违规操作，是万万不可的。

埃及是中东地区最早实行政治现代化的国家，宪政历史已超过百年，历经坎坷，走过弯路，好不容易转上正轨。穆尔西总统千万不要操之过急，反对派也千万不要死缠不放，宪法修订和宪法公决，更要慎之又慎。

（作者：殷罡 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所研究员）

来源：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