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巴以冲突爆发近两个月来，巴勒斯坦死亡人数已达1300多人，以色列也死了50多名士兵。8月1日，在美国和联合国的调停下，巴以才达成72小时的无条件人道主义停火。这轮冲突的导火索和深层背景是什么？为何巴勒斯坦的平民伤亡惨重？以色列和哈马斯各自的战略诉求是什么？为何调停如此艰难？未来能在加沙地区实现非军事化吗？巴勒斯坦内部的分裂对巴以和平构成何种障碍？就这些问题，南都专访了社科院西亚非洲所研究员殷罡。

以色列的战略诉求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这次的巴以冲突已经造成了巴勒斯坦平民死亡1000多人，以色列士兵也死亡50多人。与之前的历次巴以冲突相比，这轮冲突有什么特点？

殷罡：确切地说，不是巴以冲突，而是哈马斯和以色列冲突，因为约旦河西岸并没有参与冲突。这次和2008年底，2012年的那两次冲突基本相似。导火索是三名犹太青年在约旦河西岸遇害，内塔尼亚胡政府为了平息国内强硬势力的怨气，必须采取报复行动。现在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哈马斯所为，很可能是其他激进分子干的。但以色列认为哈马斯应该对这个结果负责，于是对加沙的几十个“空旷”目标和一些废墟进行了一轮轰炸，没有造成任何伤亡。这本来是一场政治表演，但哈马斯却抓住这个机会猛烈还击，冲突迅速升级。

此次冲突的大背景是，今年6月初，哈马斯和法塔赫在国际压力和撮合下组建了联合政府，但哈马斯在联合政府组建后仍宣称不承认以色列。以色列认为这个联合政府是受哈马斯影响的政府，绝不能同其打交道，必须把它打散。

从以色列的安全上来讲，2012年的冲突平息之后，哈马斯就在加紧为下一次新形式的冲突做准备。新形式的冲突特点就是“火箭战”加“地道战”。哈马斯在加沙修建了几十条通往以色列本土的地道，有些很靠近以色列的村庄。哈马斯的目的就是通过地道战的方式，把战火引向以色列本土。冲突即起，以色列就认为有必要彻底摧毁哈马斯的地道战设施。这是和以往的冲突不同的地方。

南都：这次冲突，以色列和哈马斯的各自目标是什么？

殷罡：以色列的目标是很明确的，就是彻底摧毁哈马斯近年来精心构筑的地道体系，彻底摧毁哈马斯向以色列渗透的能力，彻底摧毁哈马斯的火箭储存。于是，这场战争就必然会发生地面战，必然要发展到对加沙地区的全面清剿。同时在加沙南部与埃及接壤的地区，以色列与埃及政府合作，彻底捣毁从埃及的西奈半岛向加沙运送武器的地下通道。在过去几年，哈马斯就是通过这些地道，成功引进了上千枚国外生产的很先进的火箭，射程超过百公里，对以色列构成了严重威胁。

正是因为这两个任务比较繁重，比较艰巨，所以冲突不可能短期内结束。尽管有一天半天的所谓“人道主义”停火，但以色列在没有实现作战目标之前，是不会歇手的。

同样在哈马斯一方，当它意识到过去几年精心准备的冲突资本有可能被摧毁之时，它一定会抵抗，也不会接受一场没有任何实惠的停火。没有实惠的停火是指以色列仍然不解除对加沙地区的封锁。

南都：面对三名犹太青年被害，以色列向加沙的一些废墟目标轰炸，本是一场“表演”，哈马斯不明白吗？为什么反过头来以火箭回击？

殷罡：哈马斯也有一个对它的内部和外部支持者，对它在国外的领导层交代的问题，也有“政治表现”的需要。同时，哈马斯也不是一个内部很统一的组织。就哈马斯在加沙地带的行政领导人哈尼亚来讲，他是不愿意看到冲突发展到这种地步的。他负责治理加沙已经很多年了。坦率地说，治理效果很不错。加沙的社会风尚不是那么愚昧，让人不可接受。加沙的治安情况，公务人员的廉洁程度，都远远超过阿拉法特时期。但哈马斯在国外的领导人，也就是哈马斯政治局的主席马萨勒，政治立场比较强硬。因为他直接与他的外部支持者联系并担负责任。他主张要“打”出一个样子来，表现出哈马斯的力量，增加他的政治资本。

马萨勒现在住在卡塔尔的高级酒店，他的感受和需求与哈马斯在加沙本地领导人的感受和需求是不同的。正是因为存在“国内派”和“国外派”的巨大差异，哈马斯很难做出一种聪明的，有利于自己的战略抉择。

平民伤亡严重的原因

南都：这轮冲突造成巴勒斯坦的平民伤亡较多，目前已经死亡1300多人。以色列也面临很大的国际压力。以色列称是哈马斯武装以平民作掩护造成的。这次平民伤亡较严重，是什么造成的？

殷罡：哈马斯的地道设施分为两类，一类是从西奈半岛向加沙地带运送武器的，另一类是从加沙地带向以色列本土输送特战人员和武器的。在加沙地带的地道出口，并不是设在空旷地带，全是设在人口密集区，而且也不在哈马斯的政治机构和军事设施之内，基本上是在民宅、清真寺、学校和其他公共场所内。这样实际上是把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平民作为了人质，所以以色列在攻击之前，都要预先发出警告，让这些无辜的“人质”快速撤离所在的建筑，否则，造成的伤亡可能会在10倍以上。

一些媒体报道说造成巴勒斯坦1000多平民死亡是不确切的。死亡总数里大部分是平民，但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是哈马斯和其他圣战组织的武装人员。

以色列的伤亡较小是因为相比加沙而言，以色列的面积大一些，人口密度小一些，同时以色列的“铁穹”导弹防御系统很高效。

南都：有种说法是，在巴勒斯坦的联合政府中，法塔赫的力量相比处于主导地位，哈马斯比较弱势。它也想借助这场冲突增强民众的支持和在联合政府中的力量，你怎么看这一说法？

殷罡：这场冲突并不能增强哈马斯在“联合政府”中的影响力，因为巴勒斯坦联合政府是在国际压力之下，各方心照不宣的一场“政治表演”。这个“联合政府”不可能有任何作为。首先，它是由两股政治力量组成，这两股政治力量又分别控制了巴勒斯坦互不相连的两部分土地。哈马斯控制加沙，法塔赫控制约旦河西岸地区。联合政府若有效，应该共同管理加沙和约旦河西岸，但做不到。两个地区各自为政，其实只是个松散的“巴勒斯坦联邦”。最关键的是，任何“联合政府”在外交上应该是一致的。现在哈马斯宣布不承认以色列，导致不能与以色列进行政治谈判，其实就是个临时的、毫无价值的政治摆设。

南都：巴勒斯坦这样一个政治上和区域上的分裂，其实是巴以和平谈判中主要的阻碍。

殷罡：是的。因为对以色列来讲，已经不存在什么“巴以和谈”问题。因为巴勒斯坦实际上分成了两个部分，与这部分谈成，另一部分捣乱，这样的谈判有什么用呢，任何务实的政治家都不会这么做。在这方面去指责以色列，没有意义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南都：这次国际调停到目前为止没有效果。而在历次巴以冲突中，美国和埃及都充当了关键性的角色。而埃及自塞西将军上台后，一直在打击埃及穆兄会，打击哈马斯的力量。现在调停迟迟没有进展，是否与埃及的角色转变有关？

殷罡：埃及对哈马斯是非常警觉，非常反感的。哈马斯，包括其外部支持力量卡塔尔(以及在这件事上凑热闹的土耳其)提出的停火条件是要以色列解除对加沙地带的封锁。这是不可能的，首先在“封锁”状态下，几千枚火箭还是运入了加沙地区。对美国来讲，首先它承认以色列有国土防卫的权利，同时又对以色列大打出手，造成平民伤亡不满。埃及提出的停火建议是无条件停火，不包括解除封锁。正是因为各方对停火提出的条件差异巨大，调停不会有什么效果。

埃及的塞西政府在国内要遏制“穆兄会”的力量，对加沙地带的哈马斯也采用遏制战略。在过去穆兄会的穆尔西政府执政期间，包括在倒穆巴拉克政府的时候，哈马斯与穆兄会是紧密合作的。

倒穆巴拉克运动时期发生的“越狱事件”，发生在西奈半岛的输油管爆炸事件，都能看到哈马斯特战人员的身影。也就是说，哈马斯参与了埃及的内乱，因此不可能不遭到现在塞西政府的严厉打击。而且，哈马斯的武装人员不止一次通过地面或地道渗透，向埃及在西奈半岛的军队发动袭击。

巴以和谈的前提

南都：以色列和哈马斯在这场冲突中能达到各自的诉求吗？

殷罡：以色列应该能达到它的战略诉求，就是尽可能多地摧毁哈马斯的武装力量。以色列现在提出的一个要求就是加沙“非武装化”。因为加沙现在不是一个被以色列占领的地区，以色列已经撤出。哈马斯在2007年占领加沙之后，把加沙变成了一座事实上的兵营，把加沙变成了向以色列发动进攻的基地，这是以色列不可能接受的。如果这次以色列不基本摧毁哈马斯的威胁的话，反而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面对这场战争，哈马斯的本土和国外领导人诉求差异很大。任何一个本土的领导人，都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管辖区被炮火蹂躏，理性的选择应该是保存基本的实力，避免受到更大的打击。但在目前情况下，哈马斯若想控制战局的发展，可能性已经极小极小了。哈马斯拥有7000-8000枚火箭，但到目前为止，已经消耗了将近3000枚，再加上被以色列摧毁的部分，剩下的可能已经不足1/3了。如果再接着打下去，就会所剩无几。以色列的地面进攻若再加大力度，更彻底、更全面、更持之以恒地展开的话，哈马斯的军事力量再重整旗鼓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南都：奥巴马最近也表示，巴以冲突的长期解决方案是必须解除恐怖武装，并在加沙实现非军事化。

殷罡：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需要哈马斯的配合。若哈马斯不解除武装力量的话，仅仅要求是没有用的。同时，也应该看到在加沙地带，单就武装力量而言，并不仅仅是哈马斯。还有同哈马斯作对，比哈马斯更激进极端的“萨拉菲圣战组织”。哈马斯也打击“萨拉菲圣战组织”，甚至杀死了它的领导人。目前以色列在加沙面临两个敌人，一个是可以打交道的敌人，就是哈马斯，另一个是绝对不可能让其发展的死敌，就是“萨拉菲圣战组织”。解除恐怖武装，实现加沙的非军事化，对以色列是个理想的结果，但能否达到，需要各种因素的配合。主要的因素是以色列的作战决心，次要的因素是外部力量的影响，还包括在海外的哈马斯领导人的态度。

南都：联合国提出的调停方案据说是约旦制定的，在这场冲突中，阿盟持一种什么立场？

殷罡：无论是约旦还是阿盟，对哈马斯都非常反感，都认为哈马斯是颠覆巴以和平进程的力量。从1993年到2014年，他们都是这么看，也不会同情哈马斯。阿盟认识到哈马斯是他们的敌人，是一股祸水，特别是前些年哈马斯投靠伊朗，沦落为“阿奸”。但毕竟都是阿拉伯人，在民族感情上，他们多多少少还要有所表示。

在巴解组织武装抗衡以色列期间，整个巴勒斯坦的宗教力量是没有任何作为的。1987年，哈马斯成立。成立的大背景是当时巴解组织的领导人已经决定走政治和解的道路。而1993年“奥斯陆协议”签署以后，巴解组织回到了加沙，回到了约旦河西岸，他们遇到了本土化的哈马斯，在宗教旗号下坚决否定“奥斯陆协议”，执意用暴力方式颠覆和平进程。当然，当时在以色列内部也有否定“奥斯陆协议”的力量，但以色列是一个统一的国家，政府说了算。而在目前的巴勒斯坦，实际上是两个“政府”，各自在自己的地区说了算。

以色列现在面临着选择，是同一个巴勒斯坦谈，还是同两个巴勒斯坦谈。国际社会现在也面临抉择，是不是要坚持原来的两国解决方案，即一个以色列国，一个巴勒斯坦国。从目前的情况看，两国解决方案不切实际。

南都：也就是说，巴以和平进程中，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就是巴勒斯坦先实现内部统一，只有统一了，才有和谈的可能。

殷罡：是的。如果巴勒斯坦内部还处于内战状态，还处于分裂状态的话，就不存在巴以和平进程，也不存在实施两国解决方案的可能。

（记者 陈建利）

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