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末,随着巴沙尔・阿萨德政权轰然垮台,由“沙姆解放组织”(HTS)领导的叙利亚新政权正式宣告成立。叙新政权以“解放大马士革”为象征性起点,迅速启动国家重建议程,过渡总统艾哈迈德·沙拉在首次全国讲话中呼吁“所有叙利亚人共同参与建设国家”,提出组建包容性政府、推进宪法制定、实现领土统一等目标,并承诺在4至5年内举行总统选举完成民主过渡。
然而,叙利亚新政权的建设进程绝非坦途。从内部来看,不同派系整合困难,利益诉求差异大,协调磨合尚需时日,都给新政权稳定带来隐患。从外部来看,严厉的经济制裁束缚叙经济发展,导致物资匮乏,民生凋敝。另外,国际社会对叙新政权合法性存在诸多质疑,也使其在争取国际支持与合作时面临重重阻碍。面对内忧外患,叙利亚新政权积极作为——对内整合各方资源,协调派系利益,全力稳定国内局势,对外则积极进行外交破冰,寻求国际认可与支持,为政权巩固和发展开辟道路。
“外交破冰”初显成效
首先,叙利亚新政权与阿拉伯世界“加速相拥”。长期以来,受叙内战及地区地缘政治博弈等复杂因素影响,叙利亚与众多阿拉伯国家的关系逐渐疏远,且在阿拉伯世界中陷入相对孤立的境地。叙利亚新政权成立后,将修复与其他阿拉伯国家的关系作为外交重点方向。2025新年元旦,叙利亚过渡政府外交部长阿萨德·希巴尼、国防部长穆尔哈夫·阿布·卡斯拉、情报总局局长阿纳斯·哈塔卜等核心部门高级官员组团首访沙特阿拉伯,随后又接连访问了卡塔尔、阿联酋和约旦。2月2日,沙拉又亲自出访利雅得,再次凸显沙特在新政权外交排序上的优先地位。
观察家认为,叙新政权将富裕的海湾阿拉伯国家作为外交突破口,既出于经济重建的迫切需求,也有意通过将叙利亚外交重心,由阿萨德时代倚重穆斯林什叶派阵营转向回归逊尼派传统阵营,在一定程度上迎合海湾国家遏制伊朗的战略需求,从而为其自身争取更多外交自主权。叙利亚主体人口穆斯林绝大多数属于逊尼派,而阿萨德家族属于什叶派分支阿拉维派,正是这种教派分歧以及叙利亚长期与伊朗进行战略捆绑导致形成“德黑兰-巴格达-大马士革-贝鲁特”什叶派轴心或“什叶派之弧”,其与沙特为首的阿拉伯逊尼派国家构成战略对峙和博弈,才导致2011年后沙特主导阿拉伯国家联盟图谋在大马士革实现权力变更。
相应地,海湾阿拉伯国家对于同沙拉领导下的新叙利亚增强联系也表现出浓厚兴趣。除了派出高级代表团,甚至国家元首也亲自出访叙利亚,多少呈现出争夺影响力的势头。1月30日,卡塔尔埃米尔塔米姆出访叙利亚而开启先例。1月7日,卡塔尔航空公司既已恢复停飞13年的大马士革航线。此外,卡塔尔政府不仅提出将同土耳其合作为叙利亚提供电力支持,甚至愿慷慨解囊帮助沙拉政府支付公务员薪水。1月18日,阿拉伯国家联盟秘书长助理侯赛姆·扎基率领代表团访问大马士革,会见沙拉及其外长希巴尼,讨论解除对叙国际制裁和叙利亚阿盟成员国资格的相关问题。1月24日,沙特外交大臣费萨尔做客大马士革并呼吁国际社会尽快解除对叙所有制裁,以实现经济发展,保证局势稳定和民众生活体面。阿联酋尽管还对HTS能否真正由过去的极端和恐怖组织摇身变为符合国际标准和文明规范的政府保持审视眼光,但也表示愿意继续向叙利亚民众提供各类援助。总体来看,阿拉伯世界对叙利亚新政权已初步接纳,叙新政权与部分国家如卡塔尔的交往热度甚至比阿萨德时期更胜一筹。
其次,欧美对叙新政权的态度出现松动,并开始同其进行“有限接触”。在过去,欧美基于价值观偏好、地缘利益等多方面因素,对叙利亚长期采取强硬的制裁与孤立政策。美国在叙利亚内战期间更是深度介入,支持反对派势力,试图颠覆巴沙尔政权。随着叙利亚新政权逐步稳固,欧美国家对其立场已发生了微妙改变。
政治层面上,美国早在去年12月20日就已派助理国务卿芭芭拉·利夫与叙新政权进行了政治接触。另外,美国已开始考虑取消对HTS的恐怖组织认定,尽管当前仍采取观望态度,表示将监督其如何履行最初承诺,但相较于以往的完全隔绝已属重大突破。经济层面上,尽管美国尚未全面解除对叙利亚的制裁措施,但已对叙利亚特定行业的贸易限制进行了适度放宽。
相比之下,欧洲的步伐显得更为迅速。欧盟外交官早在去年12月就已同叙新领导层和其他派别进行了“建设性”初步接触,表示将全面恢复欧盟驻叙利亚外交使团的工作。1月3日以来,德、法、意外长已先后访问过叙利亚,并与沙拉举行了会晤。1月27日,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卡拉斯宣布,欧盟各成员国外长已就一份旨在放松对叙利亚制裁的路线图达成了共识。2月5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在与沙拉的电话中表示法方将努力解除对叙利亚的制裁。2月23日,路透社援引一位匿名外交官的消息称,欧盟将在布鲁塞尔召开的外长会议上正式批准解除对叙利亚银行业、能源业和运输业的制裁。
第三,叙利亚新政权同周边国家加强多领域互动。叙新政权自建立以来,致力于深化与周边国家的互动合作,旨在通过构建稳固的周边关系为其政权的存续和发展创造有利的外部环境。在南向,叙利亚新政府公开表示希望与以色列建立友好关系,摒弃过去的敌对态度,实则不惜以牺牲戈兰高地主权为代价换取和平空间。在东向,叙过渡政府成立后,伊拉克迅速派出外交代表团与叙新领导层接触,成为首批承认并支持新政权的地区国家之一。约旦也已同叙方就建立安全、能源、交通、水源、贸易等领域的合作机制进行了讨论。在北向,土耳其已于去年12月14日重开已关闭12年的驻叙使馆,并着力推动叙难民返乡计划。2月4日,土总统埃尔多安会见到访的沙拉,双方就发展两国更深层次的战略合作、全力推动恢复两国商业往来、加快叙基础设施重建达成一系列共识。在西向,叙黎两国的互动较以往也显著增强。1月11日,黎巴嫩看守总理纳吉布·米卡提访问了大马士革,这是十余年来黎在任总理首次访问叙利亚。访问期间,双方就边境安全、打击走私等议题达成了共识,标志着叙黎关系迈入了历史新阶段。
第四,叙新政权“国际合法性”议题螺旋式推进。俄罗斯作为阿萨德时代的坚定盟友,在叙政权更迭后迅速调整外交策略,展现出惊人的“外交弹性”。尽管HTS曾被俄方视为“恐怖组织”,但为确保塔尔图斯海军基地和赫梅米姆空军基地的战略存在,俄方不仅主动与HTS接触,也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了其政权合法性。1月28日,俄外交部副部长波格丹诺夫率团访叙,双方就军事基地使用权达成技术性协议,俄方明确支持叙利亚“统一与主权完整”,试图通过“包容性对话”的表述为叙新政权背书。
相较于俄罗斯的“快速转向”,中国对叙新政权的态度则更为审慎。HTS上台之初曾以中文发布保证书,承诺保护中国人员与资产安全,试图争取中方支持。然而,中国始终将反恐议题作为承认叙新政权的核心前提。2月中旬,中国在安理会果断否决解除对叙制裁的提案,直指HTS未能与恐怖主义彻底切割,尤其批评其任命“东伊运”头目为叙军方高官的行为触碰中方“红线”。2月21日,路透社援引叙利亚国家通讯社的报道称,沙拉在叙利亚人民宫接见了中国驻叙大使史宏微一行,观察家将其视为中叙两国已开始公开接触的表现。实际上,中国在国际组织、多边机构和驻在国的对叙表态温差为叙新政权的合法性构建提供了一个可能性窗口。未来,若HTS继续依赖极端势力巩固权力(如放任支持“东伊运”),其合法性恐将快速滑落,甚至触发更严厉的国际制裁。反之,若其能通过司法改革、武装整编等举措展现去极端化决心,或可推动中方与其形成“阶段性共识”,进而为其政权合法性的突破创造更大空间。
内部整合道阻且长
叙利亚新政权自成立以来,积极投身于国内资源整合的复杂工程。尽管这番努力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不可忽视的是,其依旧面临着极为严峻的挑战。
在军事层面,叙新政权以“军队国家化”为目标,推动各派武装解散并纳入国防部统一指挥。2024年12月,HTS与多数反对派武装达成协议,要求解散所有派系并整合为正规国防军。在此背景下,部分原反对派武装,如“叙利亚国民军”(SNA)等已接受整编安排。盘占据叙东北部的库尔德武装“叙利亚民主力量”(SDF)虽然表示愿意与政府合作,但仍坚持保留其自治权,仅同意与政府军进行“协调行动”而并非完全解除武装。2月20日,SDF指挥官阿布·奥马尔·伊德利比提出了库尔德武装加入政府军的具体条件,包括要求外籍武装人员撤离以及保留其军事集团的身份。但此前,叙新政权国防部长卡斯拉已明确拒绝了SDF的相关诉求。事实上,由于库尔德武装与叙利亚新政权在实施联邦制与中央集权制的问题上存在着根本性分歧,未来叙东北部地区仍有较大可能再次出现类似2月3日曼比季汽车炸弹爆炸事件的流血冲突和恐袭报复。因此,总体来看,叙利亚新政权实现全国范围的军事整合仍然面临着很大的难度和艰巨的挑战。
在经济层面,叙利亚90%以上的石油资源和主要产粮区均位于库尔德武装控制区,但新政权尚未实现对这些区域的实际掌控。HTS虽宣称推动经济复苏,但实则缺乏足够的资金与技术能力践行承诺,其粮食与能源供应尚依赖土耳其、卡塔尔等国的短期援助。叙经济重建面临4000亿美金的巨大资金缺口,其系统性复苏还需以国际社会全面解除制裁为前提,这均导致叙经济自主性严重受限。去年12月,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相关官员指出,叙利亚彼时已有超过70%的人口急需人道援助,近1300万人正面临严重的粮食危机,叙贫困率从战前12%飙升至65%,全国基础设施瘫痪,失业率居高不下。面对如此艰难处境,尽管叙过渡政府已提出提高工资、修复基建等改善民生的计划,但随着大量难民回归(新增80万流离失所者),叙当局将不得不面对资源分配压力剧增、社会动荡隐患加剧的附加难题。
在整合策略层面,叙新政权核心权力仍由HTS军事集团所掌控,看守总理穆罕默德·巴希尔、外长希巴尼等文官仅具象征性角色,国家实际决策权仍集中于前战地指挥官、临时总统沙拉手中。因此,外界不乏质疑声音,认为HTS仍在沿袭“伊德利卜模式”,即实行军政合一、由技术官僚辅佐的威权体系。另外,叙利亚的阿拉维派、德鲁兹派、基督徒等少数群体对HTS的伊斯兰主义倾向持有疑虑,他们要么明确表示反对新当局解散其武装力量,要么已经与新当局的军事人员发生了流血冲突。这种情况无疑构成了诱发社会矛盾、形成潜在割据势力的重大隐患。如果未来沙拉政权无法妥善平衡各方利益,将可能导致政治、经济和军事整合的全面失败,那么叙利亚恐怕会重蹈利比亚的覆辙,陷入军阀割据的分裂境地。
(李振杰,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副研究员)
来源:凤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