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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事务:对话阿萨德
发布时间: 2015-02-01 浏览次数: 43

叙利亚内战进入第五年,暂时没有结束迹象。此间总统阿萨德依旧坐观风云,只是低调了不少。他很少接受媒体采访,尤其是西方媒体。但是,今年120日,阿萨德非常罕见地在大马士革面见美国著名外交杂志《外交事务》执行编辑约纳森·特普曼(Jonathan Tepperman),并接受了8个小时的闭门采访。最新出版的《外交事务》刊登访谈全文,文中阿萨德本人的观点未经修饰,不代表本报任何立场。其释放的政治信号,也由读者自己理解。

关于政治谈判

《外交事务》(以下简称《外交》):我想以战争作为访谈的开始。战争已持续大约四年,统计数字你最清楚,20多万人多死亡,100万人受伤,300多万难民逃离叙利亚,这些是联合国的统计数据。你的军队同样伤亡惨重。这场战争不能永远下去,你认为该怎样结束?

阿萨德:世界上的所有战争都以政治方式结束,因为战争本身并非解决办法,战争只是一种政治工具。所以战争将以政治谈判结束,这是大方向。

《外交》:你不认为这场战争会以军事手段结束?

阿萨德:不,世界上所有战争都以政治协议结束。

《外交》:你的国家正日益分裂成三个小国家,一个是政府控制的,一个是“伊斯兰国”(IS)和“叙利亚胜利阵线”控制的,还有一个是更为世俗化的逊尼派和库尔德反对派控制的。你如何让国家重新统一?

阿萨德:首先这种描述是错误的,不谈人民何以谈“小国”?叙利亚人依然支持统一,支持政府,你所说的力量暂时控制一些地方,但他们不稳定,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其次,不同势力之间没有明确界限,他们有时混在一起,有时分开。但最重要的还是人民,人民支持国家,就不算是政治上支持,他们作为叙利亚的一分子仍旧支持国家的统一。只要叙利亚人民还相信统一,任何政府和官员就能轻易统一叙利亚,如果人民分裂成两派、三派、四派,就再没人能统一国家,这是我们的看法。

《外交》:你真的认为逊尼派和库尔德人还相信统一?

阿萨德:如果你现在去到大马士革,你会看到我们社会各种不同的———这么说吧———族群生活在一起。叙利亚的分歧不是宗派和部落种族的分歧,就算在库尔德人地区,你也能看到两种族群,库尔德人和阿拉伯人,其实阿拉伯人更多,所以这一切不是种族分歧,而是以武装手段控制不同地区的派系间的分歧。

《外交》:一年多以前,反对派和外国政府都要求以你下台作为政治谈判的前提,但现在大家不再坚持,外交官们似乎接受你注定扮演某种角色。就在今天的《纽约时报》上,还有一篇社论,提到在要求你立刻下台这个事情上,西方已“悄然撤退”。鉴于西方态度的转变,你是否更乐意接受以谈判方式应对冲突,最后走向政治解决?

阿萨德:从一开始我就是秉持开放态度的,从一开始我就和国内所有党派协商,这些党派并不一定是政治性的,可能是一个团体,一种潮流,也可能代表其他政治身份。我们修改了《宪法》,对任何可能性都持开放态度。对话不是在政府和反对派之间,而是在人民之间,如果是一个全国性话题,所有人民都能表态,这不是政府和反对派之间的对话,而是叙利亚所有党派和团体的对话。其次,不管什么解决方式,都要通过人民公投,因为我们所说的是修改《宪法》、改革政治体系。无论如何,最后都要人民决定。所以展开对话与作出决定不同,对话不是政府和反对派能完成的。

《外交》:你的意思是,除非有全民公投,否则你不会接受任何政权转移的协议?

阿萨德:是的,只有人民能做出决定,其他谁都不行。

《外交》:这是不是表示没有任何谈判的空间?

阿萨德:不,我们会去俄罗斯,我们会去参加谈判。不过这就有另一个问题:你跟谁谈?作为一个政府,我们有机构,有军队,有各方面的影响力,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可是跟我们谈判的对象呢?他们代表谁呢?所谓的反对派必须有所指,反对派必须在地方政府、议会和各个机构中有代表,必须代表着一部分草根选民。在目前的危机中,我们倒要问问,反对派的影响力在哪里。回想反政府武装多次公开说的话,他们说反对派不代表他们的利益,反对派没有影响力。如果期待一次有实效的对话,必须是在政府和反政府武装之间。还有另一点,反对派是国家层面的。那就意味着反对派也要尊重叙利亚人民的利益,不能是沙特、卡塔尔或任何西方国家的傀儡,必须是叙利亚的。我们国家有反对派,对这一点我并不排除,我不是说所有反对派都不合法,但必须把代表国民的反对派和那些傀儡区分开来,并非每一次对话都会有结果。

《外交》:这是否暗示你不会跟那些受外国力量支持的反对派力量直接对话?

阿萨德:我们会和所有人见面,没有附加条件。

《外交》:没有附加条件?

阿萨德:没有。

《外交》:确定会跟所有人会面?

阿萨德:是的,但是我会问每个人:你们代表谁?我指的是这个意思。

《外交》:如果我没说错的话,联合国叙利亚问题特使德米斯图拉(Staffande Mistura)的代表正在叙利亚,他们提出一个停火并在阿勒颇实现“冻结”的临时协议,你会同意吗?

阿萨德:当然,在德米斯图拉受命前,我们那样做了。我们是在另外一个大城市霍尔姆斯实施的。我们在———这么说吧———城市郊区、村镇等地也进行了小规模的停火,效果不错。所以这个想法不错,但还要看细节。德米斯图拉带着框架来到叙利亚,我们对部分内容是认同的,现在我们等着他拿来一个详尽的方案,一个从头到尾的方案。我们正就此跟他的代表商谈。

《外交》:过去你一直坚持停火的先决条件是反政府武装放下武器,显然对对方而言这是必输的不利方案,现在这个先决条件还成立吗?

阿萨德:我们会根据情况选择不同的方案或和解方式。在有些地方,我们允许他们离开平民居住区以免伤及无辜,他们走时带走了武器;在另一些地方,他们放弃了武器,然后离开。这取决于双方开出的条件。

《外交》:你的回答我不太理解,你是否还坚持要反政府武装放下武器?

阿萨德: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在有些地方,他们带着武器离开了———这才是我的意思。

《外交》:对莫斯科谈判你是否乐观?

阿萨德:莫斯科要进行的不是关于最终解决方案的谈判,只是一次会议前的准备。

《外交》:所以就是关于谈判的谈判?

阿萨德:不错———如何为对话做准备。当你说到会谈的时候,首先要明确会谈的原则是什么?坦白地说,有些代表就是其他国家的傀儡,带着特定目的而来。而据我所知,有些国家更希望会谈失败,好比法国。他们会下命令让会谈失败。还有一些力量只代表自己,根本不代表叙利亚,有些人从未在叙利亚生活,对这个国家毫无了解。当然有些方面的确代表部分国家利益。所以,如果把反对派视为一个整体,他们那边到底谁有影响力?这是个问题。答案目前还不清楚。因此说我乐观的话太夸张,我也不会说我很悲观,只能说对每一次努力都抱着希望。

《外交》:似乎最近美国与之前不同,对莫斯科谈判更加支持了。昨天国务卿克里还说华盛顿期待谈判成功。

阿萨德:美国人总是这么说,但重要的是怎么做。你知道,美国和叙利亚之间存在不信任,让我们拭目以待会谈上会发生什么。

《外交》:你认为要在叙利亚各派别之间达成一致意见,最佳途径是什么?

阿萨德:就是跟反政府武装直接对话。但现在有两类反政府武装,大头是“基地”,就是IS和“叙利亚胜利阵线”,还有其他类似组织,属于“基地”,但规模小一些。另一类就是奥巴马所谓的“温和反对派”,在我看来这些人根本不是反对派,他们就是反叛武装,他们绝大部分加入了“基地”,部分人也转投政府军,就在上周还有很多武装分子重新回到政府军。

《外交》:是之前叛变的人又回来了吗?

阿萨德:是的,他们回到军队,说:“我们不想再打了。”所以剩下的其实很有限。那么,你跟“基地”能谈判吗?他们根本不想谈,他们有自己的计划。由我们启动、德米斯图拉先生想要延续下去的和解方案是立即能够实施的方案。这是第一点。其次,必须执行联合国几个月前针对“叙利亚胜利阵线”和“伊斯兰国”发布的2170号决议,它明确禁止任何人为这些组织提供军事、财政和后勤支援,但土耳其、沙特、卡塔尔仍在这么做。如果不能执行,我们就没法就真正的解决方案进行对话。第三,西方国家必须撤掉对所谓的“温和反对派”的支持,其实他们知道,我们面对的主要就是“基地”、“伊斯兰国”和“胜利阵线”。

《外交》:谈判之前你是否会准备采取一些构建信任的举动,例如交换囚犯、释放政治犯或者是停止使用“桶爆弹”?

阿萨德:这不是个人关系,这关乎机制。在政治里我们只能说机制,你不需要指望着某个人去做某件事。如果有明确机制,就能取得成果。问题在于我们能建立什么机制。这又回到了老问题:他们是谁?代表着谁?他们的影响力在哪里?跟没有任何影响的人建立信任有什么意义?

《外交》:当双方面对面的时候,如果一方显示确有兴趣谋取进展,并采取单边手段降温,那将是非常有效的,我所指的手段往往就会有这种效果。

阿萨德:说得具体点,就是和解。人们同意放下武器,我就给他们大赦,他们将重新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这是实实在在的。所以这是双方互信程度的体现。另外,反对派和囚犯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们根本就没有关系,囚犯不是恐怖分子,所以这根本是两码事。

《外交》:那么你是否提出过赦免反政府武装?

阿萨德:当然,已经好几次。

《外交》:多少次,有具体数据吗?

阿萨德:我没有精确的数据,但没有几万,也有好几千的民兵被赦免了。

《外交》:你是否准备对整个反对派说,只要放下武器,你们就安全了。

阿萨德:我曾在一次公开讲话中说过。

《外交》:你如何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们有很多理由怀疑政府。

阿萨德:我不能保证。如果说最终超过50%被赦免的人安全了,在这种情况下50%已经是成功。万事没有绝对,你必须考虑坏的一面,但坏的一面不是主要的一面。

伊朗和以色列

《外交》:让我们稍微转换一下话题。在这场战争中,真主党、伊朗革命卫队下属特种部队“圣城军”和伊朗人训练的什叶派民兵都获准在打击叙利亚反对派中扮演重要角色。在这种介入之下,你是否担心未来伊朗对叙利亚施加影响?毕竟,伊拉克,甚至是黎巴嫩的例子都已证明,一旦外国军队扎根,就很难让他们离去。

阿萨德:伊朗是地区内重要国家,在叙利亚危机开始前就有影响力,这种影响力跟此次危机无关,源自其地区角色和政治地位。说到一个国家的影响力,有很多因素。在中东,在我们这个地区,社会是一样的,意识形态是一样的,很多类似的东西,经常部族也一样,不受国界限制。如果一个国家在某个方面具有影响力,那么其影响力就能越过边境,这就是中东政治的本质,和冲突本身没有关系。当然如果一个地方出现冲突和无政府状态,另一个国家就可施加影响力。如果你不坚持主权,就会被影响。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伊朗在叙利亚并没有野心,同时叙利亚作为一个国家,不会允许任何国家干涉我们的主权,我们不会接受,伊朗也不想。但我们可以合作。那么,既然你允许任何国家施加影响,为什么就不能是美国呢?美国和西方的主要问题就在这里:他们只想施加影响,却不愿合作。

《外交》:我们再深入一点。上周伊朗革命卫队负责空军的指挥官吉萨达将军在接受《明镜周刊》采访时说,伊朗最高领袖授权他在叙利亚修建并运作导弹发射场地,这是否意味伊朗将在战争中扮演更多角色,甚至独立行动?

阿萨德:不!通过合作扮演角色跟通过霸权扮演角色是两回事。

《外交》:那么伊朗所做的一切……

阿萨德:当然是跟叙利亚政府的全面合作,而且一直如此。

《外交》:伊朗是个国家,可能还好合作,但你还面对民兵的问题。民兵跨越国界,不像政府,他们可能不想合作,你有时也不清楚自己该跟谁对话。你是否会担心自己控制他们、根据需要利用这些力量的能力?还有一个相关问题,今天以色列军方袭击了在戈兰高地的真主党武装,并暗示这次袭击是因为真主党扬言要从叙利亚边境袭击以色列。这是否凸显了允许民兵组织按照自身计划、而非依照你的日程参与战争可能带来的风险?

阿萨德:你所指的是叙利亚的民兵组织,还是泛指所有民兵组织?

《外交》:我主要指真主党和伊拉克什叶派民兵。

阿萨德:通常来说,只有国家和政府机构才是稳定的保证,让一切井然有序。其他想跟政府平行发挥作用的因素在特定条件下可能会产生积极作用,但总会有副作用,这是自然而然的。出现支持政府的民间武装是战争的副作用之一。你拥有这个力量,但得努力控制副作用。所有人都觉得,跟政府机构打交道是最放心的,无论是警察还是军队。但叙利亚Q uneitra边境发生的事情完全不同,自1974年停火协议签订以来,没有发生过任何通过戈兰高地袭击以色列的事件。从未发生过。所以,以色列的指控远非现实,只不过是个借口,他们想要杀死真主党的某人。

《外交》:但是,从叙利亚内战开始以来,以色列一直非常谨慎,避免卷入,除非感觉自身利益受到直接威胁。

阿萨德:这不是事实,近两年以色列一直在袭击叙利亚,没有任何理由。

《外交》:每次以色列都说是因为真主党通过叙利亚从伊朗得到了武器装备。

阿萨德:但他们袭击的是政府军哨所,真主党和叙利亚军队有什么关系?

《外交》:有时叙利亚政府军意外炮击……

阿萨德:那都是谎言。

《外交》:那么你认为以色列的目的是什么?

阿萨德:他们支持叙利亚叛军,这是显而易见的。每次政府军前进一点,他们就袭击我们,意图挫败我们,这再明白不过。所以在叙利亚有这样的笑话:“谁说‘基地’组织没有空军?他们有以色列的空军!”

油价下跌有何影响

《外交》:我想回到民兵的问题上。你是否有信心在战争结束时还能控制他们?毕竟,要想有效管治,任何政府都必须有所谓的“统一军力”,可现在这么多独立武装的队伍在国土上跑来跑去,想必是相当困难的。

阿萨德:这点不言自明:一个政府如果无力统一军力,就无法实现对社会的承诺。

《外交》:但从伊拉克看来,这非常困难。在战争中壮大起来的什叶派民兵,如今政府很难控制他们。

阿萨德:伊拉克有自身原因,保罗·布雷默(美国前伊拉克特使)给伊拉克创立的《宪法》不是全国性的,而是宗派性的。而在叙利亚,为什么四年了,尽管有禁运,有战争,全世界十多个国家打击叙利亚,支持反叛武装,我们的军队还坚持着,没有后退?是因为叙利亚有真正的《宪法》,一部世俗的《宪法》。这就是原因。而伊拉克的是派系的,是分裂的。如果一本《宪法》是宗派的,那就不是真正的《宪法》。

《外交》:战争结束后你将如何处理民兵组织?

阿萨德:一切回归正常,就像战前那样。

《外交》:你有自信?

阿萨德:是的,我们没有其他选择,这就是政府的角色,这一点不言自明。

《外交》:世界原油价格下降对叙利亚战争有什么影响?毕竟你最亲近的两个盟友和支持者伊朗和俄罗斯对石油收入非常依赖,最近几个月因为油价下跌他们的预算受到很大影响,你是否担心他们难以继续提供支持?

阿萨德:不,因为他们没有给我们金钱,因此对叙利亚没有影响。就算他们要帮助我们,也是以贷款形式。叙利亚和其他国家一样,也会有贷款。有时我们付钱,有时我们欠钱。

《外交》:但它们对叙利亚的军事支持是要花钱的,如果预算紧张连自身国防开支都难以支付,叙利亚不会有问题吗?

阿萨德:不会,所有武装和其他物资都是我们付钱买的,只要付钱,就不会有问题。

《外交》:所以说,你指所有从俄罗斯、伊朗获得的……

阿萨德:目前为止我们没有看到任何变化,所以油价变化的影响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人权问题

《外交》:2013年接受俄罗斯媒体采访时你曾说,在战争进程中你的政府犯下错误,这些错误指的是什么,是否有你后悔的事情?

阿萨德:所有政府和个人都会犯错,这也是不言而明的。但说到政治错误,你必须自问,自危机爆发以来,主要作出了哪些决策?我们作出了三个主要决定:一,对所有对话持开放态度;二,鉴于反对派许多人声称《宪法》和法律是危机爆发的原因,我们对之进行了修改;第三我们选择保卫国家,保卫自己,对抗恐怖分子。我不认为这些决定是错误的,如果你想说实践上的错误,那么任何地方任何官员都会犯错,实践错误和政策错误是不同的。

《外交》:那有哪些实践错误呢?

阿萨德:这我要问具体实施的官员,现在想不出来。我只谈政策。

《外交》:是否有政策错误是你要为之负责的?

阿萨德:我已经提到了主要决策。

《外交》:但是你说那些政策不是错误。

阿萨德:对抗恐怖分子、保卫国家?如果我说这是错的,那么支持恐怖分子反而是对的了。

《外交》:我只是想,回过头看,是否有些事情,你希望可以换一种做法?

阿萨德:以上三个主要决策是正确的,对此我很自信。

《外交》:有些具体的实践性错误,例如无视人权、滥用武力、对平民和军人不加区分地袭击,诸如此类,是不是该有人负责?

阿萨德:是的。有些人因为违反法律被关押,当然那种事在目前这种时期肯定会发生。

《外交》:他们对待平民或者示威者的方式——— 你指的是这个吗?

阿萨德:是的,最初有示威的时候。

与美国如何“合作”

《外交》:自从开始对“伊斯兰国”空袭以来,叙利亚和美国形成一种奇怪的伙伴关系,在这方面有效合作,未来这种合作会否延伸?

阿萨德:是的,这种可能性一直存在。30年来我们一直在说,或者一直要求在反恐方面进行国际合作。但可能性要变成现实,需要意愿。问题是美国是否愿意加入地面反恐?目前还有没有具体的东西,我们所见的只是门面功夫。其实从空袭开始以来,“伊斯兰国”反而在伊拉克和叙利亚攫取了更大地盘。

《外交》:但是科巴尼的空袭的确阻遏了“伊斯兰国”。

阿萨德:科巴尼是个小城,只有5万居民。而且美国空袭持续了3个多月,也没完全解决问题。在同一个地区,同样是由“基地”分支占领,叙利亚政府军不到三周就攻下了。美国人并不是真心反恐。

《外交》:所以你希望美军更多介入打击“伊斯兰国”的斗争?

阿萨德:不是军事上更多介入,因为这不只关乎军事,它关乎政治。关乎美国想向土耳其人施加多大影响。恐怖分子之所以能抵抗空袭到现在,是因为土耳其一直在背后支持武器和金钱。美国有没有给土耳其施压,让它不要继续支持“基地”?没有。其次,就算是军事介入,美国军方也承认,如果不派遣地面部队,不可能有实际成果。

《外交》:你是否暗示美国应派出地面部队?

阿萨德:不是美国部队。我说的是原则,军事原则。如果你要对恐怖分子宣战,就得有地面部队。问题是要依靠的是哪支军队?肯定必须是叙利亚军队。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国家,我们来负责,我们绝不要美军。

《外交》:那你指望美国什么?你刚才说对土耳其施加更大压力……

阿萨德:对土耳其施压,对沙特施压,对卡塔尔施压。其次,与叙利亚合法合作,在获得我们的允许之后展开此类空袭。他们没经允许,所以行动是非法的。

《外交》:对不起,我有点糊涂,你希望他们合法……

阿萨德:当然,在其他国家行动,首先要获得授权。

《外交》:明白了。所以华盛顿和大马士革需要签署一个批准空袭的正式协议?

阿萨德:具体形式可以洽谈,但首先要获得允许。

《外交》:你是否愿意采取步骤简化与美国的合作?

阿萨德:任何真诚反恐的国家,我们都真心合作。

《外交》:你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向华盛顿表明你有意愿合作?

阿萨德:我认为需要展示意愿的是他们。我们已经在地面作战,我们无需证明。

《外交》:目前美国正在训练5000名叙利亚战斗人员,5月将部署到叙利亚。美军总指挥约翰·阿兰非常谨慎地表示,这些人员不会针对叙利亚政府,只专注于对抗“伊斯兰国”。你会允许他们进入叙利亚吗?政府军会袭击他们吗?

阿萨德:任何不跟叙利亚政府军合作的军队都是非法的,都会被袭击,这是明确的。

《外交》:哪怕会导致跟美国的冲突?

阿萨德:不跟政府军合作,他们就是非法的,是其他国家的傀儡,就会跟对抗政府军的其他非法民兵组织一样,受到打击。奥巴马曾说,武装支持反对派是“臆想”,请问臆想怎会变成了现实?

《外交》:或许就是通过这种训练计划变成了现实。

阿萨德:但是你们不能让极端分子温和化。

《外交》:反对派中还是有部分温和派,只是力量越来越弱。美国政府会很小心地保证所训练的战斗人员不是极端分子。

阿萨德:问题是为什么“温和反对派”———我宁肯说他们是反叛武装———会越来越弱?是叙利亚危机的发展变化让他们越来越弱。从外面引入5000人,其中大部分很快就会加入“伊斯兰国”和其他极端组织,去年就曾发生过。所以我说这还是“空想”,不是说这5000人是空想,而是这个主意本身是虚幻的。

《外交》:美国政府不愿和你进行深度合作的部分原因是严重的人权指控。我相信对这些指控你本人应该很熟知,具体包括禁止国际救援人员进入难民营、对平民目标滥施轰炸。一位逃兵以“凯撒”为别名公开的照片显示了叙利亚监狱内可怕的虐囚事件。你是否会采取行动应对这些指控,以便未来更容易跟美国合作?

阿萨德:美国政府的可笑之处在于它是史上首个根据社交媒体作出判断和决定的政府。所有这些都是指控,不是证据,你可以随便找一张相片说是虐囚。是谁拍的照片?他是什么人?没人知道,所有都无法求证。

《外交》:不过泄露的虐囚照片已经过欧洲独立机构的辨别。

阿萨德:不,不。那个机构是卡塔尔资助的,而且他们说照片来自匿名者。照片并不清晰。比如,只有一个脑袋,几个头骨,谁能证明是政府而不是反政府武装干的?谁能证明受害者是叙利亚人而不是其他人?比如危机之初很多照片其实是在伊拉克和也门拍的。其次,美国和西方尤其没有资格谈人权,在这个地区他们杀人最多,特别是美军入侵伊拉克、英国入侵利比亚之后,还有也门的现状、埃及发生的一切、突尼斯的恐怖主义。所有问题都因为美国,是他们首先践踏国际法和安理会决议,不是我们。

《外交》:那些事情或真或假,但都是另一个问题,不能让你的政府免责。

阿萨德:不,不。我不是说如果有侵犯人权事件,政府没有责任。那些都只是指控,如果你要我回答,我只会对具体的、确认的、被证明的事实作出回应。

《外交》:你是否打算明确否认叙利亚监狱的虐囚和滥权事件?

阿萨德:如果有公平、公正的办法证实这些指控,我们会负责。那也符合我们的利益。

《外交》:美国和伊朗的核谈判对叙利亚局势有何影响?

阿萨德:没有,因为叙利亚危机从来不是核谈筹码,伊朗也拒绝把它作为筹码。这是正确的,因为两个问题没有联系。

《外交》:但是美国许多人预计,如果美国和伊朗达成协议,两者合作会更加容易。人们由此猜测德黑兰为了迎合美国政府,可能减少对叙利亚的支持。

阿萨德:对此我们没有任何确定信息。对于没有确定信息的话题,我不予讨论。

最关注的邻国

《外交》:你是否认为战局正朝着有利于政府的方向发展?有独立分析人士指出,政府现在控制了叙利亚45%50%的土地。

阿萨德:首先,如果要描述目前局面的话,这不是两个国家、两支军队之间的战争,不是入侵和被入侵、失去领土和夺回领土。不是这样的。我们说的是反政府武装渗入平民区,叙利亚恐怖分子支援并掩护来自国外的恐怖分子,藏在普通居民中间。他们所发动的是所谓“游击战”,这才是这场战争的形态,说失去和夺回领土是不合适的。第二,叙利亚军队在任何想要推进的方向都获得了胜利。但政府军不可能存在于广大国土的每一公里上。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在过去两年取得明显进展。如果你问我:“一切是否顺利?”我要说每一场战争都是糟糕的,因为在战争里注定有死亡,注定有毁灭。最主要的问题是,在这场战争中我们赢得了什么?那就是叙利亚人民选择对抗恐怖分子,叙利亚人民比任何时候更支持政府,比任何时候更支持军队。在谈及收复失地之前,应该先说说获得的人心、拥护和支持。这才是我们真正赢得的。剩下的只是后勤上的、技术上的,只是时间问题,战争在朝积极方向发展,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失去。

《外交》:你是否相信最终能击败反政府武装?

阿萨德:如果他们没有外部支援,不,应该说没有来自外部的供应并难以招募新恐怖分子,击败他们没有问题。即便今天,军事上我们也没有任何困难,问题在于他们有持续的供应,主要来自土耳其。

《外交》:所以土耳其是你最关注的邻国。

阿萨德:完全正确,在后勤方面。还有恐怖分子资金源于沙特和卡塔尔,却通过土耳其流入。

《外交》:在地区内你能看到其他潜在合作者吗?例如埃及的赛西将军。

阿萨德:我不会就他个人有所评论,但是只要埃及政府和埃及军队在抵抗恐怖分子,对抗和我们一样的敌人,当然我们可以考虑合作。

对奥巴马说的话

《外交》:如果可以,我想问最后两个问题。首先,你能否再设想叙利亚回到冲突之前的状态?

阿萨德:什么状态?

《外交》:叙利亚重新统一,不再分裂,能控制自己的边界。国家开始重建,国内和平,主体上是个世俗国家。

阿萨德:如果你看看现在的军事地图,就能发现叙利亚军队存在于每一个角落,我说的不是每一片土地上,而是在每一个角落:东部、西部、南部和北部,还有中部。如果政府不相信统一的叙利亚,不相信国家会回到以前的统一,怎么会把军队分布到所有角落?如果人民不相信这一点,你就会看到叙利亚人以种族、派系、宗教信仰为界,互不往来,生活在自己的小领地里。事实并非如此,人们依然生活在一起,军队遍布于全国,其成员来自在叙利亚社会各个族群。这意味着我们都相信叙利亚应该回到以前。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叙利亚不回到以前,将影响到周边所有国家,从大西洋到太平洋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

《外交》:如果今天你有机会向奥巴马总统传递一个信息,你想说什么?

阿萨德:我想,人们对任何一个政府官员的期待都是最大程度维护国民的利益。我想问美国人的是,支持我们地区和国家的恐怖分子,你们究竟得到了什么?几年前在埃及和其他国家支持“穆兄会”,你们得到了什么?支持像埃尔多安这样的人,你们得到了什么?七年前,在叙利亚,一次会议之后,你们国家一位官员问我:“你认为我们怎样才能解决阿富汗问题?”我说:“你们要能跟不是傀儡、能对你们说‘不’的官员打交道!”美国人似乎觉得只有寻找傀儡、建立代理政权才能维护自己的利益。现在你们是世界最强大的力量,在全球散播很多东西:知识、创新、信息技术,都带来积极的回应。为什么在这些领域你们能成为最好的,但是在政治领域你们却是最糟糕的?这是个矛盾,我认为值得美国人分析。为什么在每一场战争里你们都失败?你们制造战争,制造问题,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巴以和谈进程开始20年了,你们始终无所作为,尽管你们是个强大的国家。

《外交》:那么在叙利亚问题上,什么样的政策更好?

阿萨德:一个保持中东稳定的政策。叙利亚是中东的心脏,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中东生病了,整个世界都不安稳。1991年,当我们开始巴以和平进程的时候,我们怀着很大的希望,可是在20多年之后,情况变得更糟糕了。所以中东政策应能帮助维持地区稳定,对抗恐怖分子,推广世俗政治,支持地区经济,提高人口素质和社会发展水平,就像你们在自己的国家所做的一切。这才是美国的使命,而不是发动战争。发动战争不能让你们成为伟大的国家。

(原载:ForeignAffairs;翻译:潍)

来源:南方都市报